“你爱的人将生活在永恒的春天”
更新时间:2025-04-13 15:35 浏览量:5
“我不相信有来世,就像牧师们所描绘的那样。蓬松的云朵和竖琴,你爱的人将生活在永恒的春天。但我也并不认为我们的生命会结束,永远不会。不管生活对你做了什么,哪怕在我们所知道的生活结束之后,仍会有东西留存下来,不能被摧毁或扑灭。”
这些清醒温柔的句子,出自爱尔兰作家露西·考德威尔的短篇小说集《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从破碎中生出温柔又宏大的力量,每个人都在生命的漩涡中努力寻找着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如显微镜般,直视生活中那些尖锐的、眩晕的、肆虐的时刻,不将它浪漫化,也不将它疯魔化,不控诉不申斥,平静幽微直指人心,这应该是考德威尔最动人心魄的叙事魅力。
作家颜歌在为今年新出的考德威尔短篇小说集《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恶》写的序言中,极为贴切地概括了考德威尔的这种写作特质,“平易又精炼,细腻又透彻,激进又充满同情,它们实现了两种在我此前的阅读和写作体验中似乎不可能同时见到的状态:又是雄浑的,又是女性的”
这样的状态,贯穿于考德威尔的每一篇故事中。
比如收录于《留在这个世界理由》的《不可磨灭》,纤入微毫的女性感受、激荡的交响乐、难以消散的滞重哀切、厚重宏大的生命感悟,细细密密地交织了在一起,生发出超离于生活的伟大女性力量。
故事里,意外失去女儿的母亲,一遍遍播放着女儿去世三天前特意叮嘱“我”去听的唱片——那是猛烈撞击的鼓声和报警器一样恶魔般不和谐的噪音。“我”一遍遍在嘈杂的乐声中追问它的意义,寻找其中的哪怕一个信号一次联结,想象那里面可能会有女儿留下的什么暗示,竭力从混乱和愤怒中夺回一些什么东西……“有时候,生活还在继续并不是一种安慰。恰恰相反。”但总有其他比你更宏大有力的东西,在提醒你、鼓励你长出不可磨灭的生存意志,顽强地留在这个世界。
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东西,考德威尔说“我无法完全说清楚”——恐怕没人说得清。在这篇故事里,音乐是其中的一种力量。
在整部小说集《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里,人与人的联结或断裂是其中之一,音乐是其中之一,古老的智慧是其中之一,生命本身是其中之一。生命将永远获得胜利!
不可磨灭
本文节选自短篇小说集《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我女儿去世前的倒数第三天,她跑进厨房,说,妈妈,妈妈,你一定要听听这首曲子。
当时我应该是在熨衣服。我有两个上中学的儿子和一个丈夫,他们每天都需要干净的衬衫,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除了熨衣服什么都没干。即使是那些所谓的免熨烫面料,也是需要熨烫的。
她就那样跑进来,你一定得记住这个,妈妈,她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冰箱上。然后,不用说,我立刻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不是那种古典音乐家庭。她爸爸五音不全,至于我,对音乐更是一窍不通。孩子们在学校里也玩音乐,竖笛什么的,但也就到那个程度了。圣诞节的颂歌。《巴士上的轮子》。我丈夫喜欢听听弗兰克·辛纳屈。但除了这些,我们唯一真正听过的音乐是《X音素》上面的,或者来自酷调频,透过地板,从某个男孩的房间传出来。
我女儿对音乐的兴趣出人意料,而且是新近才出现的。这要从她得到那辆车开始说起。她很为那辆车骄傲,我们也为她自豪。她的成绩不够上大学,而且她也没有那个意愿,她一心想做一名幼教;她喜欢待在小家伙们中间。她的两个弟弟一个比她小五岁,一个比她小七岁,她非常宠爱他们。
她得到了一个早期教育课程的名额,但那门课在市中心,需要换乘两次公共汽车,每天上课下课要花很长时间。所以,六年级毕业后的整个夏天,她打了三份工,好赚够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她白天在药店工作,然后每周有四个晚上去一家酒店的酒吧工作,星期天则去老人院打工。整个夏天都是如此。她的朋友们都去了马盖洛夫这样的地方,要么就是特纳利夫岛,但她只是工作,从不抱怨。我们真的很为她自豪。
八月底,她攒够了钱,我们又给了她四百英镑,用来付保险费什么的。她买了一辆樱桃红的雪铁龙萨克索,五年车龄,几乎没有什么里程数。唯一的问题是收音机出了毛病,卡在一个古典音乐电台,如果你想把它调到城市节律或酷调频,它只会发出电流的声音。
她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说,等到她生日,我们会给她买一个车载 CD播放器,但她说她其实也不在乎,说她很喜欢早上的古典音乐。早上路况很糟糕,而且似乎每年都在恶化,
到处塞满了车,还有上班就要迟到的怒气冲冲的人,她说古典音乐让人平静,让她能够更安全地驾驶。
倒数第二天,她对我说,妈妈你订购了吗?听我说没有,她说,妈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就登录一下亚马逊,给自己买一张吧,我已经把作曲家的名字和所有信息都给你写下来了。我保证说我会买,我也的确打算买,但是我没买。
倒数第一天,她自己登录亚马逊,点击订购了一张。三天之后它到了。三天……之后。
*
我不打算谈论她是怎么死的,还有紧接着发生的事。我不能想象她那个样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的脑子里留下那样的画面,甚至不想让他们有机会去想象她那个样子。
*
我们不知道该在葬礼上播放什么音乐,我甚至都没想去看一下那张 CD。最后,我们按照牧师的建议选了赞美诗,《与我同在》和《你给主的日子结束了》,她在学校的朋友选了博格思乐队里你们那个女人——她的名字我忘了——唱的《感谢有你的日子》。
回到家后,她一个弹吉他的朋友弹了《彩虹之上》的雷鬼版本,我猜你们是这么叫的。最后,我们中间那些一直没哭的也都哭了。
CD就放在一堆东西里,跟她别的信件放在一起,银行对账单和垃圾邮件、时装目录,还有她订阅的杂志,把里面任何一个拆开然后扔掉我都会受不了,连慈善机构的募捐信也不行。又过了至少几个月,我才强忍着去处理,翻遍那堆东西,联系每一个把她存在自己数据库里的人。即便到了那个时候,我也没把信封扔掉,连贴着她名字的塑料包装也没扔,怎么可能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了事呢?
当我终于打开纸箱包装拿出CD时,那个周二晚上又回到我眼前,熨衣服时的潮味、烤箱里的砂锅、楼上打闹的男孩子们,还有收音机上的新闻,她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我让她小心椅背上堆的熨好的衣服,小心别把它们碰下来。我没有认真听她说,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做这些本来很容易,但我当时正忙着,而且晚饭马上就要耽误了,她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只是在嘈杂和混乱中又增加了一件事。妈妈,妈妈,你必须得听听这首曲子。多容易啊,只要把熨斗放到一边,然后说,哦,真的吗?听起来很有意思,我洗耳恭听,告诉我为什么。
我很想说我立刻就听懂了,但事实是,我没有。可以说,你是猛不丁直接进入的,而且都是猛烈撞击的鼓声和报警器一样的声音,还有尖细的弦乐。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感到极其失望。这不是愉快的音乐——这只是噪音,恶魔般的不和谐的噪音,杀了我我也想不出她从里面听到了什么,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搞错了。我猜,她听到的可能完全是另外一个东西,她听错了播音员的话,或者播音员说的是接下来要播放的那一首,或者甚至是播音员说错了,我想知道有没有办法联系到电台,要一张那天下午和晚上他们播放的所有节目的清单,因为我敢肯定,她跑进来大肆宣扬的不会是这样的东西。但她那么确定,而且我肯定她在购买的时候会反复确认,听一听网上的片段,确保她买对了唱片。她就是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我没办法强迫自己把音乐关掉。所以为了她,我跪在客厅的地板上,跪在CD机前,听完了整张唱片,仿佛在祈祷,一遍遍思索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一次次几乎哭出来。当它结束时,我又怀着绝望重新播放了一遍,就当我准备尝试最后一遍的时候,男孩子们放学回来了,他们破门而入。不,不是“破门而入”,那是他们以前的样子。这些日子他们轻手轻脚,至少试着这样。他们轻轻关上门,而不是砰的一声把门甩上。他们在鞋垫上蹭干净鞋子,脱下来放在门廊里,把西装外套挂起来。有很多次我都想尖叫,要他们像以前那样闯进来,在门厅里留下一串泥泞的脚印,大衣随手丢在地上,问吃什么茶点,然后直接去冰箱里搜刮吃的并抢来抢去。那天下午他们悄悄走进来,发现我不在厨房,他们去卧室看了看,最后在前厅找到了我。
我去那里时天已经黑了,而且很冷,我跪在地板上,感觉空空荡荡。因为,当然了,我播放唱片是想拼命获得一个信号,或者,譬如说,一次联结,而毫无感觉比一开始就没有尝试更糟糕,我诅咒自己,因为我放任自己去想象那里可能会有什么东西,因为那就像再次失去她,失去她身上我不知道我已经失去的另一个部分,直到我真的失去了。
男孩子们问我在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们。他们让我再播放一遍,让他们也听听。我对他们说,他们不会喜欢的,说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姐姐这么坚持。我大儿子说,那就把灯打开吧,我说不行,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哭得多厉害,这会给他们造成影响,会让他们傻眼。所以我们坐在黑暗中,然后我再一次按下播放键。
这时,一件有趣的事发生了。一开始,男孩子们不就很喜欢吗?他们真心觉得它很棒,按照他们的说法,里面都是太空火箭和火星入侵,《星球大战》和星系间的灾变。我们把音量调到最大,让整个房间都跟着震颤,我是说,你时不时能听到柜子里的婚礼水晶在颤动,好像就要碎掉一样。
而这一次——可能跟男孩子们对它的反应有关——进行曲的部分已经开始让我联想到开拔的部队。它现在听起来天马行空,有一两个瞬间,我能听到刀剑之类的东西在闪闪发光。即使是那些不成曲调的缓慢段落,现在听起来也比以前好。所以我们就那样坐在那里听,时不时地,我最小的儿子会弹起身来,四处跳动。自从——好吧,自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么活泼了。坐在黑暗里可能是有帮助的,音乐发出系统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当鼓点响起的时候,地板都在嗡嗡作响,振动直接穿过我们的身体,就像我们真的在音乐里面一样。那是一种……解放。
听起来我好像在说胡话,但那就是我的感觉。我们把它从头到尾听了一遍——我不敢相信我的儿子们能做到,超过半个小时——当它在那种巨大的兴奋中结束的时候,男孩子们都瘫倒在地上,为他们打过的战役而咯咯傻笑。那感觉就像——该怎么说呢?——就像从混乱和愤怒中夺回了一些东西。
那天晚上,男孩子们上床后,我把它播放给我丈夫
听。不过不太一样:我们坐在沙发上,开着灯,音量适中。为了避免看他——因为我发现观察他的反应会让他不自在——我拿出封套说明。CD配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有一些文字。上面说,这部交响曲是在大战的背景下写的,即我们所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还引用了作曲家写给妻子的信,信里一一列举他想做什么,他想实现什么,表达了生命将如何永远获得胜利,世间万物——“不屈不挠的”,这就是它用的词——生存意志,不管它是人类、动物还是植物。
我的丈夫并没有真正听懂,他点了点头,假装理解了,但我只是告诉他,再多听几遍。面对那样的音乐,有那么多层次和故事,还有大段大段你甚至不认为是音乐的东西在里面,你需要时间和重复,让它在你内心深处交织起来。
都听你的,他说,当我向他解释完后,他在沙发上向我这边挪过来,用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我把头靠在他身上,感觉我们是第一次互相碰触,而不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或两个人同时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知道吗,有时你会好奇,她是否以某种方式知道了。我的意思是说,她当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死亡,但你有时忍不住这样想。
我不想暗示一切都突然变好了,因为当然不会……直到现在也没有。但是,当我回想起那一年和那之后无尽的岁月,那个晚上在某些方面像个转折点,是对希望的一瞥。
如今,那部交响曲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但每当我谈起它的时候,我仍然会搞错它的名字;那是个笨拙的名字,并且不容易理解。我称其为“难以辨别”,而不是“不可磨灭”,我必须马上闭嘴,免得有人去搜索它。但我想那本身就有一种意义,因为我们都是不可辨别的人,我们并不富有,也不出名,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音乐也是为我们而存在的。你认为你必须受过教育,或很聪明,但你并不需要。
苍天有眼,受结尾那场战役的启发,不久前,我最小的儿子开始学习打鼓,我们从eBay上给他买了一套鼓作为他十六岁的生日礼物,尽管只能放到车库里。
“不可磨灭”:这是一个笨拙的词,表达了一些文字无法表达、音乐却可以表达的东西,一些关于我们生存于此的东西——活着——还有希望,即使没有也是一样。生命的整体是一个很大的东西,总是处在移动中,像一条巨大的奔腾的河流,而我们只是其中小小的水滴。
现在,我的大儿子已经十八岁了。有些日子我仍然觉得早上无法起床。但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是因为你必须要做。你做到了是因为这不仅仅是关于你——也是关于其他人,某些比你更大的东西——而音乐也是如此,或者这就是它想提醒我们的东西。
不完全是这样,我很明白我无法完全说清楚。有时候,生活还在继续并不是一种安慰。恰恰相反。有时我对自己说,音乐是女儿送给我们的最后的礼物,因为我们现在一直在听,我们有一整架古典音乐 CD。当然,其他时候,我愿用有史以来写下的每一个音符去交换一次见她的机会,五分钟就够了,一个拥抱就够了。我不相信有来世,就像牧师们所描绘的那样。蓬松的云朵和竖琴,你爱的人将生活在永恒的春天。但我也并不认为我们的生命会结束,永远不会。不管生活对你做了什么,哪怕在我们所知道的生活结束之后,仍会有东西留存下来,不能被摧毁或扑灭。所以,我们有了这个词,因为没有更好的了:不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