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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二胡大师

更新时间:2024-10-25 15:27  浏览量:28

卞留念是国家一级作曲家和演奏家。他以两重身份为人所知。

一重是“二胡大师”,他拉的一曲《赛马》,被乐迷奉为经典。一重是“音乐鬼才”,他中西乐器皆通,迄今创作了4000多部音乐作品。《太极宗师》主题曲《英雄谁属》,春晚上的《今儿高兴》《欢乐中国年》,这些脍炙人口的歌都是他编的曲。他曾担任过北京奥运会闭幕式的音乐总设计,并多次操盘春晚的音乐总创。

在业界,卞留念被归为“新民乐”一派,“什么都玩”。他以求新闻名,一直在探索将民族音乐融入世界。作家余秋雨评论他,“背靠老藤,面对世界”。

卞留念,国家一级作曲家、演奏家,曾任北京奥运会闭幕式音乐总设计

2020年起,这位音乐“老顽童”也想玩玩时兴的短视频平台。他注册了抖音号,并固定每周五做一次直播。他的直播像一场怀旧聚会,带着那些年长的乐迷们回忆芳华;又是一场音乐实验,让这门古老的艺术打开更大的世界。

以下为卞留念自述:

直播间里,万马奔腾

在抖音上演奏,就像和老朋友相会。

我发的第一条视频,用二胡拉《梁祝》。底下有很多人留言“卞老师好久不见”,还有一位上海爷叔说“老阿弟侬好!”这些话很温暖,好像在问候,好多年了,久违了,老弟你好吗?

我一看,情不自禁掉眼泪了。那个爷叔应该了解我,知道我在上海出生,所以喊我阿弟。这是家人般的表达。

第二条视频,我用二胡演奏了巴赫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有一位粉丝留言,“还记得当年拳王霍利菲尔德看到卞哥拉此曲的神情!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记忆犹新”。又勾起我一阵回忆——

卞留念再奏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

2001年,霍利菲尔德来中国打比赛,到北京一家中餐厅吃饭。席间,我用二胡拉了两首西方名曲。拳王听得很入迷,有人找他拍照,他都摆手拒绝,叫人莫扰他听演奏。演出完了,霍利菲尔德说,自己在美国听过很多优秀爵士乐队演奏,那些知名音乐家,表演时沉醉的表情和我很像。霍利菲尔德懂音乐,在纽约有自己的录音棚,所以他知道演奏这首曲子很难,用二胡拉,更难。

霍利菲尔德尊重我,是知音,那个留言的粉丝也是。

这让我觉得很欣喜,以前在电视里演奏,没有这样和听众直接交流的机会。他们让我感觉到,四十年里攒的没有机会打招呼的朋友,现在都有了回响。我的演奏,我编的歌伴随了他们的青春。

这是我做抖音最大的动力。年轻时,我弯着腰干活,在幕后干了几十年,说辛苦也辛苦,一个年头接着一个年头,一台晚会接着一台晚会,一个时代接着一个时代,一路走到现在。

现在回头一看,有这么多人在那里。

一开始,夫人和孩子不太同意我开抖音号。他们担心言多有失。辛苦了几十年,稳稳当当不挺好。但我还是想和别人分享这几十年做音乐的心路。

发第一条前,我也挺顾虑,但迈出这一步,风景就出现了。对我来讲,犹如打开天窗,探出头去,做了个深呼吸,满眼满脑,全新的一种化境,一瞬间都打开了。

那些留言,真心的,朴实的,赞美我的,骂我的,我看了都觉得乐。有次我穿了条牛仔裤,上面有个洞,有粉丝说怎么这么穷,还教我怎么补,很好玩!还有人开玩笑,说我像大妈,我也乐,像就像呗,男人女相有福!

卞留念的直播间。每场直播就像一场举团队之力的小型演出

我的忘年交乔羽老爷子写过一首歌,叫《愿你心中常驻芳华》,歌词里有一句 “祝福你我的朋友我的冤家”。意思就是发自内心做的事情,他人的赞美或成见,都要接纳。玩抖音,我就是抱着享受一切的心态。

也有人说,抖音是给年轻人玩的。我回答,我做这件事是在梳理自己四十年的艺术作品,给老百姓面对面汇报,要体现出最美好、最有价值的、最有专业性的内容。

我一个星期只直播一次。因为我把直播当成一件作品,抱着非常恭敬的态度准备。每周例会,团队讨论好节目单,我就用毛笔写在记事本上。

第一次直播,我战战兢兢。上去后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都是乱的。粉丝逗我,说卞哥还有点腼腆。头几次直播,我就当成实验,用来找线头。做一场专场音乐会,有乐器演奏,有歌曲演唱,种菜似的,往地里撒一地籽,萝卜青菜茄子,看哪个接地气,受大伙喜爱。

卞留念将自己的直播间形容为“巧克力工厂”,其中藏着超200种乐器

节目单是和粉丝慢慢磨合出来的。我想表达的,和他们想听的,逐渐找到一个契合的比例。每次都有几个保留节目,《愚公移山》《英雄谁属》,我编的那些耳熟能详的歌;再用二胡拉西方名曲,比如经典的《春之声》;再加些《孤勇者》这样的热门曲子。每一期,我也会介绍一种民族乐器,曼陀铃,萨塔尔,冬不拉。

最后压轴的一定是《赛马》。每次直播,不拉这一曲,场子就收不了。我身后的屏幕,放出万马奔腾的画面,让人如临其境。

我的直播主题叫“卞说边唱”。边演奏边和粉丝们聊天,向他们揭秘各类音乐的门道。每次直播,又弹又唱又说又晃,把自己浑身的解数拿出来,那是相当尽兴。

我们用的是演出级别的专业设备,全部收到小小的手机屏中,有时会声画不同步。有粉丝就说是对口型,假演奏,我就把其他的配乐都停了,干拉一遍,让他打消这个顾虑。

这样和观众互动很有意思。有时候拉错了一个音,观众听不出来,我也会停下重新来过。我告诉他们,实际上刚才已经拉断了,你们没听出来吧。观众愿意看到这种真,瑕疵也是一种真实的美。这也能让他们感觉到,专业演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要几十年如一日地训练,就像跑马拉松,跌倒了,再爬起来。

卞留念接受《直播间里的艺术家》访谈,直言艺术家应该“放下身段、拿出干货,占领直播阵地”

现在,我已经能很熟练掌握抖音语言了,一开播,自然打招呼“家人们你们好”。这种氛围,就像和朋友们在后院、草坪或森林欢聚的派对。

抖音直播和电视台直播,表达截然不同。电视台规定好了地方、时间、节目内容,是固定的餐序。抖音是自助餐,想怎么表达怎么表达,想放什么佐料放什么佐料。很多音乐人渴望自己掌勺,这是很过瘾的,有百分百的纯度。

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民乐确实不像摇滚和流行音乐,一上来就能速热。它有它天生的内涵,有内敛的东方人的性格在里面。不管是面对现在的年轻人,还是社会变迁,民乐也要有多彩多姿的表情,才能合乎现代的节奏。

它需要平台,更需要年轻人参与。要实现这个,民乐自身的魅力得提升,演奏技巧、曲目都要做创新,不能躺在原有的基础上只弹一种旋律。

谁说民族乐器只能演奏民乐曲子?我用二胡拉一段现代的摇滚和爵士,或者是电子音乐、动漫音乐,把民乐置身于实时的社会动态,把表达的风格打开,包容、融合,才有可能走进更广阔的世界。

从学生时期的八十年代起,我就开始尝试这样的融合。传统二胡用五度相生律拉,而我的老师教我们用钢琴的十二平均律来拉,这样它跟西方乐器合作时,才不会打架。

后来我致力推动二胡和其他民族乐器电声化,也是希望既保存民乐自身的音质,也能借助科技的力量拓宽音色,让它适应新的审美要求。

2008年,卞留念任北京奥运会闭幕式音乐总设计

2008年北京奥运会,我担任闭幕式的音乐总设计,当时安排了一个节目,让64把电声二胡齐奏。在南京青奥会的闭幕上,我把自己吊在35米的高空上演奏二胡。这些都是想告诉世人,二胡还可以这么玩。中国民族乐器是人类的宝贝,我希望年轻人玩,摇滚人玩,现代人玩。

有一年,我去挪威参加“北极之光”音乐节,和一个摇滚乐队合奏。他们先演奏,我在脑子里找他们的调,用旋律去和声。随后,二胡声越来越强劲,贝斯手摇头了,不弹了,把主场让给我,我就开始玩技巧,抖包袱。观众也从一开始的不在意,变成接纳我,最后为我欢呼。

演奏完,已经凌晨5点了,我到场外打了一套太极拳,当时那种兴奋的感觉,从来没有过。

为了纪念挪威著名作曲家格里格,我和一个挪威的小提琴演奏家,走了15个城市开音乐会,用东方的二胡和西方的小提琴共同演奏他的作品。演出结束时,观众全体起立致意。这种时刻,我都感觉自己作为一个使者,用东方音乐在拥抱西方文化。外国观众也是向有五千年文化底子的民族致敬。

卞留念在南京青奥会闭幕式现场

民乐还处在这么一个时间段,它不像流行乐摇滚乐那么容易获取听众,所以要求民乐人更有情怀,有奉献。还有相当一批的资深的音乐人、演奏家,对于新媒介还持有一种犹豫。我通过我的现身说法,来游说他们,鼓励他们,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参与一些抖音的表演活动。我希望这些有学识、有专业能力的艺术家,能够走到台前来,和观众直接见面。

这些年来掀起的国潮国风热,是大家共同发力的结果。现在,像抖音这样的直播平台上,涌现了很多传播民乐的年轻人。

一位吹唢呐的姑娘朵朵,也是个青年演奏家,在抖音上很受欢迎。有一场直播,我们一块演奏,她用唢呐吹,我用二胡拉,粉丝们觉得很带劲,说我们是“狂奔的二马”。

卞留念和青年演奏家朵朵合奏

在传统舞台上,能独唱和独奏的人,就像第一个冲过马拉松终点线的人。第一名身后,还有999个参赛者,他们也需要机会。那些合唱或合奏的年轻人,更迫切需要一个窗口,展示自己的才华。直播打赏对他们也是鼓励。这些年轻人在追寻着民乐的梦想,但在现实层面,生活可能条件有限,甚至挺困难。赢得粉丝的关注和支持,会让他们更有信心,激励他们做出更好的作品。

看到这些年轻人,我就想起1984年去邯郸演出的场景。我们带了很多乐器,回来路上没车了,但第二天在北京还有演出。当时只有国道,没有高速公路。我们只能先用当地人运泔水的长自行车,把乐器绑在后面,一路骑着去找汽车。好不容易找着了一辆,车少了个后轱辘,开起来有点瓢。我们七八个人带着乐器坐在前面,要解决内急,人就溜到车后面,拉开窗户对着外面解决。那车就这样颠颠得开回了北京。

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活了,我们可以到外地参加商演。在歌舞团一个月挣40多块钱,出去商演一次能挣五六百块钱。我们受惠于20世纪80年代经济逐渐腾飞的大环境,也收获过当时的“粉丝”的关注和支持。

《赛马》,民族的表情

年轻时,我也捱过苦日子。我从小嗓子好,会唱歌,考进了著名的南京“小红花”艺术团,主要学大提琴。升中学,要退出小红书艺术团了,我就和我爸说想买大提琴。大提琴一把三百八十元钱,是我爸几年的工资。我爸说,你想学,就把家里大立柜卖了买去吧。我不敢再说什么。

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末,那是家家都很艰难的时期。小时候,我常干一件事:从外面买来其他品种的鸡蛋,趁老母鸡晚上睡觉,塞到它肚子下,偷梁换柱。这样一窝孵出来的鸡就有芦花鸡,有黑鸡,有黄鸡。我把它们卖了交学费。

学二胡是现实的考虑。一把二胡,才二十多块钱。我十六岁才开始学二胡,一猛子扎进去,逼自己做魔鬼训练。每天对着镜子练十小时。练出了一手血泡和粗茧,红地板也磨成了白地板。如果在清晨练,为了不吵到邻居,我会拿一支笔垫在二胡的弦下面,声音嗡嗡嗡,就跟苍蝇叫一样。我还让南京艺术学院里的学生偷偷带我去他们的琴房,在那儿练。作为交换,我给他们弄内部电影票谈恋爱用。

卞留念于南京市艺术小学(南京小红花艺术团)时旧照

那两年,我没有退路。因为我到了要上大学的年纪,只能背水一战,把考二胡作为命运的敲门砖,我的未来才能属于自己。

当时,南京艺术学院的马友德老师名声在外。听说跟着他学二胡就能考上大学。我家正好在马老师回家的路上,我就想方设法让他注意我。我在二胡上放了一个我父亲部队用的对讲机做话筒,另一半对着马路牙子。马老师每天5点半下班路过时,我就开始拉琴。我坚持天天拉,老师骑车路过时往窗子里打望一眼,我就很开心。

终于有一天,我去了马老师家。听了我拉琴,他皱着眉,说都十七八岁了,怎么才拉到这个程度。他犹豫要不要收我。这时候,我就说自己是那个在他下班路上拉二胡的小孩。老师一听很感动,就收了我。

对于很多普通家庭的孩子,要实现音乐梦,需要天赋,也需要机会。马老师是我的伯乐。等到我业有所成,我也像他一样,为我的千里马当引路人。

当辽宁歌舞团团长带着王小玮来北京拜师时,我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小姑娘家境贫寒,为了学音乐吃过不少苦。她一个人来北京闯荡,在我这儿学了两三年编曲和和声,后来参加《星光大道》,拿了总冠军,闪闪发光。

团长和我一样,都惜才,觉得她应该有更大的舞台,亲自把她送离了沈阳。当年马老师也是这样,为了帮我考东方歌舞团,一次次陪我去电话亭,往北京拨电话。

我的一场直播,邀请了小玮,师徒合奏一曲《赛马》。她弹双键盘管风琴,我拉二胡,酣畅淋漓。

在南京举行我的专场音乐会时,压轴曲目也是《赛马》。我说这一曲要送给马友德老师。他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坐在观众席里听我的“汇报演出”。

卞留念二胡独奏《赛马》

二胡如泣如诉,它的歌唱性最能表达中国人的表情。那一曲《赛马》,我拉得酣畅淋漓,也感觉无上的荣光。它的释放、它的激发、它的速率和背后所表达的坚定意志,也像在诉说我的人生经历。台下的马老师一直在笑,他很欣慰。

《赛马》是一首老少皆宜的曲子。它用二胡拉出了马的嘶鸣,让听的人脑中浮现骏马奋蹄的场景。这首曲子要传达的表情,大人能听懂,小朋友能听懂,外国人也能。它想说的是,即使在困境中也要奋力前行。这也是我们民族的精神。

我们这代人是承上启下的一代人。虽然没经历过战争,但在和平年代中克服了困难,一直走了下来。这几十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我们对传播民乐有着天然的使命感。我很满意的一首编曲作品,是奥运会闭幕式上的《爱的火焰》,由世界头号男高音多明戈演唱。全世界的人都能在那个时间聆听以茉莉花为背景的旋律,感受民乐承载的东方美学。

由卞留念编曲的作品《爱的火焰》在奥运会闭幕式上响起

现在,一些来我直播间的年轻人,没接触短视频的,我就劝说他们也开个抖音号。直播间是舞台,也是教学台,把这扇窗户开得更大,开阔社会大众的视野,民乐的发展才更有希望。这根接力棒从马老师传到我,又传给了朵朵小玮这一代人。我希望更多的年轻人来接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