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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爸爸用耳光培养出来的天才少女,在采访时我冷笑:他是杀人犯

更新时间:2024-11-18 17:57  浏览量:17

我,一个被父亲用无数巴掌塑造的聪明女孩。不弹琴,巴掌就来了;想出去玩,巴掌也来了。终于,我十一岁那年,我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的附属中学,到了十二岁,我赢得了全国冠军,我爸爸高兴得不得了,就等着我在国际舞台上拿奖,让所有人都称赞他的教育方法。比赛前夕,记者把麦克风伸到我面前,问我有什么想对爸爸说的。在我爸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下,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我冷笑了,冷冷地说出六个字:「他是个杀人犯。」

我父亲虽然学历不高,但他希望我能成为艺术家。

就在那一年,朗朗荣获大奖,让全国各地的琴童父母都为之激动。

我父亲本不应是其中的一员。

然而,音乐老师在课堂上教我弹了几首曲子后,满是赞赏地对我父亲说:“这孩子是个神童。”

这句话我后来无数次回想起,我猜那位音乐老师可能只是出于好意,随口夸奖了一句。

但我父亲却因此而兴奋不已。

当时,他正和母亲商量着要把我送到亲戚家,以避开计划生育政策,再生一个男孩。但因为这句话,他决定留下我。

他说:“我们把这一生都押在你身上了,你要是不成功,就对不起所有人。”

五岁的我就这样被安排坐在钢琴前,开始了练琴生涯。

我父亲在床头贴了一张严苛的时间表,那是参照网上朗朗的练琴时间表制定的。

他说我学琴起步晚,就得比别人更努力。别人一天练六小时,我得练十二小时,这样才能达到别人的两倍水平。

白天要上课,晚上就算不睡觉,也得把琴练完。

夜深人静时,琴声此起彼伏,邻居们纷纷来投诉:“老张,你不休息,我们还要休息呢。”

但我父亲置之不理。

楼上的老奶奶听到我晚上练琴,就在楼上敲水管,一下一下地又重又急,我的节拍立刻被打乱。

第二天,我父亲扔了一只死老鼠上去。

老奶奶家的小孙子被吓得大哭起来。

“你这老太婆,敢耽误我女儿的未来,我跟你没完!”

我听到父亲在老奶奶家门口大声斥责,十分钟后他回来,手里拿着皮带,坐在钢琴旁边。

“干扰都给你解决了,如果再练不好,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皮带,害怕得想哭。

在我学琴的日子里,总是伴随着挨打的阴影。

每当我弹错一个音符,或是不小心打瞌睡,就会遭到打击,有时是手掌,有时是皮带,这全取决于父亲的心情。

每次打完我,他总会说:“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想当年你爷爷对我下手可比这重多了,而且打完还不让我吃饭。”

“爸爸打你,是为了让你将来有出息,你以为我愿意打你吗?”

教我弹钢琴的那位老师,是第一个注意到我手上的伤痕的人。她关切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小声地向她透露了真相,她听后眉头紧锁,沉默了许久。

我非常喜欢这位老师,她不仅温柔美丽,而且独立坚强。她告诉我,她离婚后独自生活,并且有一个比我稍大的女儿,现在和她的前夫一起生活在上海。

老师还询问了我每天练习钢琴的时间。

那天,当爸爸来接我时,老师尝试劝说他:“淼淼爸爸,不管怎样,体罚孩子总是不可取的。”

“而且淼淼才五岁,正是需要充足睡眠来成长的时候。”

爸爸当时没有回应什么。

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送我去那位老师家学琴。

那天,他牵着我离开老师家时,用一种不轻不重的语气说:

“不懂得如何教育孩子的女人,难怪她的丈夫会和她离婚。”

老爸常挂在嘴边,说这世界上,只有爹妈是真心希望你好,所以别听旁人瞎叨叨。

记得我十一岁那年,我被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录取了,一位声望极高的老师特别收我为关门弟子。

消息一传出,我们那小镇都轰动了。

记者们纷纷涌来,老爸面对镜头,满脸自豪地讲述他的育儿经:

「我告诉咱们家淼淼,钢琴就是她的生命,不练琴你就去死。」

「我家的教育可是严苛得很,有一次淼淼一个音符弹了三遍还弹错,我一巴掌下去,第四遍就弹对了。」

「小孩儿就得打,他们自己不知道啥是对的,挨了打才知道。她现在恨我也没关系,长大了她会感激我。」

各大报纸上都是对我爸的专访,标题特别抢眼,

《六百个耳光打造出的天才少女》。

许多家长都羡慕我爸,纷纷上门求教,但也有人质疑:「这样对孩子是不是太残忍了?」

质疑的人立刻被周围的人嘲笑:「难怪你家孩子考不上呢!」

我去了北京,老爸把老家的房子卖了,让妈妈回娘家去工作挣钱,他自己则跟着我到北京租房陪读。

开学第一天,校长讲完话后,问家长们有没有想说的。

我爸高高地举起手,接过主持人的话筒:

「我们家张淼淼,是这一届最小的,也是学琴最晚的,但我向学校保证,她一定是最刻苦的。」

「将来她会成为第二个朗朗,不!要超越朗朗!」

周围的同学们都看着我,我尴尬极了,偷偷拉老爸:「别说了,同学们都很出色。」

老爸不高兴了,他大声说:「那你就更要以优秀的同学为目标,然后超越他们!」

从那以后,我就没什么人愿意跟我玩。

我也难以融入他们——大家聊的电视剧我没看过,明星我也不认得,所有的话题我都插不上嘴。

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练琴上。

老爸知道我没朋友的事,他还挺高兴:「天才都是孤独的。」

我在学校里独来独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自习,大家都知道我专业课第一,但大家也都觉得我怪怪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校医诊断我得了抑郁症。

一开始,老爸很不理解,他说:「我们小时候啥也没有,也都好好的长大了。张淼淼不缺吃不少穿,上的是最好的学校,她有什么可抑郁的?」

后来,不知道他从哪儿听说了什么,老爸高兴地跑回家:「这病是艺术家才得的,艺术家靠这病能更有灵感。」

他拿起皮带,监督我新的一天练琴。

但是那天,我没有练琴。

我逃出了家,爬上了学校里空无一人的天台。

好高啊,二十楼的风大得吓人,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把人吹走。

我站在天台的边缘往下看,心里有个声音在喊:

【跳下去吧,跳下去他就会后悔了。】

站在围栏旁,我正努力积攒勇气翻越,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张淼淼?”

我转过身,发现一个高挑的男孩,他身着白色衬衫,站在风中,衣摆和额前的发丝随风飘扬,露出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好奇地问:“我们见过吗?”

他露出笑容:“当然认识,你可是年级的学霸。”

这位名叫陆洵的男孩,比我大一届,同样是钢琴爱好者。

他好奇地问我:“你来天台做什么?”

我一时语塞,只能反问:“那你呢?”

“捕捉晚霞的美景。”他指向天边,“这儿视野最佳。”

这时我才注意到,陆洵背着一台相机。

我灵光一闪,回答说:“我也是来欣赏晚霞的。”

于是,那天傍晚,我们肩并肩坐在天台上,目睹夕阳如金色液体,渐渐沉入云层之中。

在落日的余晖中,陆洵的侧颜显得如梦似幻。

我们聊了许多,陆洵表示,他没想到我会对天台的晚霞感兴趣。

“你看起来像是只对钢琴情有独钟。”

我低下头:“我爸说,除了钢琴,其他都是浪费时间。”

陆洵惊讶地睁大眼睛:“怎么可能?生活中值得做的事多着呢。”

“比如呢?”我追问。

“比如享受一顿美味的晚餐,泡个热水澡,和心爱的人看电影,去后海溜冰,观赏日升日落。”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那天,我回家很晚,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惩罚。

父亲一边挥舞着皮带,一边怒吼,说我在外面玩乐晚归的这两小时,别人都在学习或练琴,我又落后了。

他不知道,我晚归并非去玩乐,而是为了结束生命。

那天妈妈正好来看我,她冲上前,试图阻止父亲的皮带。

但父亲对她吼道:“孩子没教好,你负责?”

妈妈立刻沉默,退到一旁,低下头,任由父亲的皮带如雨点般落在我身上。

在教育我这件事上,父亲是绝对的权威,毕竟关于他的报道已经见诸报端,人们都说,没有那六百个耳光,就没有我的今天。

那天的结局是,我被禁止吃晚饭,还要额外练习四小时钢琴。

父亲一边监督我坐到琴凳上,一边喘着粗气斥责:“你不是总说想死吗?去就去,但只要你还活着,就得练琴。”

我正要打开琴盖的手停了下来,我看着父亲,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不耐烦地说:“看什么看?”

“你……看了我的日记?”

我在日记里几乎每天都会写到想要结束生命。

他拿起皮带:“怎么跟爸爸说话呢?什么叫偷看?你以为我愿意看你那些无病呻吟的文字?看你日记是为了对你负责!别废话了,快练琴!”

他看到了我写想死的日记,却不相信我真的会去死。

我听到他对妈妈说:“小孩子的无病呻吟,我见多了。”

“我怀疑张淼淼是故意写给我看的。”

“想威胁我?没门。我才不吃这一套,她真有胆量就去买农药喝,我陪她一起喝!”

那晚,我带着满身的伤痛难以入睡,隔壁的对话不断传入我的耳中。

但我不再想死了。

因为陆洵说,第二天他会等我一起看晚霞。

我盼望着能和陆洵相见。

那时候,我并不懂得早恋是啥意思,我只知道我对陆洵的喜欢,就像对雨后夜空的迷恋,对小猫舔我手指的温馨,对冰镇可乐罐上那层冷冷的水珠的喜爱。

这些是我生活中少有的,能让我感到快乐的时刻。

当陆洵在满天红霞中转过身,对我轻轻一笑,我的心情就像被点亮了一样。

陆洵总是抱怨我待的时间太短。

“你才待了二十分钟。”他看了看手表,“再待一会儿吧,我请你吃冰淇淋。”

他不知道,每天能多待这二十分钟,已经是我竭尽全力的结果。

我骗爸爸说学校要举办文艺演出,老师要我留下来讨论节目。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撒过谎,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腿都在发抖。

但爸爸并没有察觉,他只是哼了一声:“可以参加,别影响学习。”

他看着我:“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吗?”

我小声回答:“要考第一。”

他闭上眼睛:“声音大点。”

“要考第一!”

爸爸这才满意地点头:“明白就好。”

所以,当陆洵问我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时,我犹豫了很久,然后坦白:“我怕我考不了第一。”

陆洵露出不解的神情:“你已经很出色了啊!”

我苦笑摇头。

陆洵是不会理解的。

他是中产家庭的孩子,学音乐只是兴趣爱好,不像我,背负着家族的期望,希望我能出人头地。

我没法回答他,只能开玩笑:“你看,你认识我,不也是因为我是年级第一吗?”

陆洵笑了。

他说:“逗你的。”

“其实我是因为好奇才注意到你的,我看你总是一个人,以为你很高冷,但那天大雨,我看到你在给小猫搭窝。”

“我就好奇,这个女孩在想什么?后来才知道,你是年级第一。”

“所以你看,不是因为你优秀才被爱。”

“我喜欢你,跟你是不是第一没关系。”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男孩子向我表白。

那句话让我彻底放下了防备。

我在天台上哭了很久,直到陆洵不知所措:“哎,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我抱住陆洵,“谢谢你。”

我以为,这是我生活即将迎来光明的时刻。

后来才知道,那是我最后的美好时光。

第二天,我上第二节课时,班主任进来了。

她在全班面前,示意正在讲课的数学老师暂停,然后把我叫了出去:

“张淼淼,去校长办公室。”

我有点懵:“去干嘛?”

班主任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她说:“去了就知道了。”

去校长办公室要爬三层楼。

每一步台阶,我的腿都在颤抖。

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全身都在发抖。

当我喊了一声报告,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时,所有的预感都成了现实。

因为我清楚地看到,校长坐在办公椅上,而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我的父亲。

事情的起因其实挺简单的。

我拿参加文艺汇演当幌子,因为我知道,只有和钢琴相关的事,我爸才会点头。

但我疏忽了,他那么喜欢出风头的性格。

正当我和陆洵在楼顶欣赏晚霞时,他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问我是不是文艺汇演的压轴。

他还希望学校能给他留几张前排的票,好带几个来北京出差的老同事来看我的表演,如果能让他作为家长代表发言就更完美了。

我完全明白我爸的小心思,老同事来北京出差,带他们来学校看我的演出,再让他上台发表一番感言。

这样的风光事,肯定会被这些同事带回去,添油加醋地传播,到时候关于他的传奇故事会更多。

可我并不知道我爸同事来北京的事,更没想到他会绕过我,直接联系班主任。

结果,我爸得意洋洋地提了一堆要求后,班主任却一头雾水地问:「文艺汇演是什么?」

……

我爸气炸了。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竟然敢对他撒谎。

他怒气冲冲地来到学校,四处找我,最后找到了我。

不知道哪来的冷静,那一刻,我爸竟然没有直接跟我对质,而是拿出手机,用他刚学会的拍照功能,拍下了他看到的场景。

多年后回想起来,那其实是一张很美的照片。

在金色的晚霞中,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静静地拥抱。

但当我站在校长办公室,看着我爸把手机扔到桌上,屏幕上显示着那张照片时。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脸烫得像要燃烧起来,身体却仿佛冷透了。

「王校长。」

我爸用平静的语气开口,这些年经常接受媒体采访,让他有了一种见过世面的气质,他对外发言时不再像一个没文化的粗人,而像一个矜持又高傲的成功人士。

就像现在,他看着校长,矜持地说:「我们家张淼淼是上过新闻的天才少女,我相信贵校的教育和校风足够好,所以才把她送到你们这里培养,但你们学校又做了什么?」

「我亲眼看到这个男学生对我女儿动手动脚,我女儿年纪小,除了练琴什么都不懂,完全是被这个男学生给骗了!」

我爸越说越激动,刚才那层矜持的外壳从他身上渐渐脱落,他的粗俗本性随着唾沫一起在办公室里飞溅:「我女儿从小到大从来没撒过谎!她完全是被这个小混蛋给毁了!」

校长一边安抚他,一边叫来陆洵的班主任:「这个男生是你们班的吧?带他过来。」

那一刻,我只听到内心绝望的呼喊,我冲上去,带着哭腔:「别让他来!跟他没关系!爸爸,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撒谎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练琴……」

但没用,我突然发现,我越求他,我爸越生气。

当陆洵终于被他的班主任带进来时,我爸冲了上去,他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给了陆洵一个耳光:

「你说!你把我女儿骗到什么地步?你们有没有上床?啊?说话呀!」

陆洵捂着脸倒在地上,老师们挡在我爸面前,想要阻止他,我扑到陆洵身边,一边大哭一边试图扶起他。

一片混乱,没人记得去关办公室的门,正好是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所有路过的师生都聚集在门口,无数目光围观着门内的荒唐场面。

我已经顾不上其他了,我扶起陆洵,大哭着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

但陆洵没有听到我的道歉。

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嘴唇动了动,机械地吐出几个字。

我的心沉了下去。

办公室里突然变得寂静。

陆洵说的是,

「我好像听不见了。」

我爹那一巴掌下去,真是重得不得了。

陆洵的右耳朵,现在啥也听不见了。

医院门口,我被老师们拽着,只能远远地看着陆洵的爹妈和我爸在病房外头争执。

我爸脖子硬得跟铁一样,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连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有本事就去告我啊!告啊!谁怕谁?我也能告你们家小子企图侵犯未成年少女!我反正是不怕的,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谁敢害我女儿我就跟他拼命,倒是你们家儿子,两个大学教授教出来的,就这德行,让大家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丢不丢人!」

可能是怕我爸这股疯劲儿,最后陆洵的父母默默地带着他离开了,临走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既有厌恶也有同情。

我看着陆洵的背影,但他经过我时,连一眼都没给我。

我爸对此很是得意。

他跟我妈炫耀:「他们家本来还想让我赔医药费,我就说没钱有命一条,反正事情闹大了,坏的是你们家儿子的名声,我看以后哪个学校敢收他!」

「我就赌他们这种文化人脸皮薄,最后夫妻俩灰溜溜地走了,一分钱都没敢让我出。」

说完,我爸转向我:「我省吃俭用都是为了给你学琴,出国比赛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你要是有出息,爸妈再苦再累都值得。」

我坐在琴凳上,背对着他,一言不发,也不回头。

墙角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我坐在一片黑暗中,未来漫长而无光。

这次他没打我,因为马上就要比赛了,我要穿纱裙上台,在镁光灯下,他不能让我身上有伤。

但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痛苦。

剧烈的疼痛包围着我,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骨头里像是有无数蚂蚁在啃,闭上眼睛就是陆洵的脸,醒来时枕头上满是掉落的头发。

而隔壁,我爸鼾声如雷,睡得香甜。

……

陆洵在事发后的第二天就没再来学校,后来他妈妈来学校,帮他办了转学手续。

所有同学都对我指指点点。

陆洵刚来我们学校时就很出名,很多女孩暗恋他,陆洵转学后,有些女生开始欺负我。

我的饭盒里开始出现图钉,座位上开始出现胶水,书包里开始出现虫子。

一个对陆洵迷恋很深的女孩把我的琴谱从楼上扔下去,然后带着同伴推倒我,指着我的鼻子骂:「贱人,都是你把陆洵害了!」

她们以为我至少会反抗一下,但我没有。

我只是默默地缩紧身体,任由她们的口水和踢打落在我身上。

有什么好反抗的呢?

我真心觉得,她们说得对。

是我把陆洵害了。

都怪我,我不该认识陆洵,不该和他一起去看火烧云,那不是我该做的事,我就应该好好练琴。

欺负我的女生散去后,我一个人下了楼,把我的琴谱捡起来,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默默地去琴房练琴。

爸爸很满意,他发现我更专注了,除了练琴我什么也不关心,我机械地吃饭,机械地学习,机械地睡觉,只有弹琴的时候像个疯子。

他激动地给妈妈打电话:「我终于把淼淼培养出来了!」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妈妈在电话里说:「张雄伟,我们离婚吧。」

妈妈和单位里的一位叔叔好上了,他被派往美国工作,妈妈也随他一同前往。

出国前夕,她特意来学校看我。

我们坐在食堂里,彼此都显得有些局促。

实际上,这些年我很少见到她,爸爸总认为妈妈来北京会让我分心,影响我练琴,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电话也总是被爸爸催促练琴的声音打断。

我明白她是我妈妈,但我们之间并不亲密。

我保存着一张她抱着三岁的我的照片,那时的她年轻漂亮,在我心中她一直是那个样子,但现在我看到她已经老了,皱纹遍布,鬓角隐约可见白发。

她久久地注视着我,最后捂着脸哭了。

她说:“我们淼淼长大了,成大姑娘了。”

她还问:“淼淼,你恨不恨妈妈?”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很多话想说。

但最后,我只说出了一句话:

“妈妈,你辛苦了,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

我不怪她,我反而羡慕她。

不怪她没能带我走,羡慕她还有选择的自由。

而我却在泥潭中越陷越深,窒息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我甚至已经习惯了。

妈妈离开了。

我继续练琴。

我用力敲击琴键,用肖邦和贝多芬的音乐掩盖爸爸在隔壁打电话的声音。

爸爸给每个亲戚朋友打电话,痛斥妈妈,骂她不忠,骂她不理智: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

他总是这样,在每件好事上,都要立刻证明自己的功劳,在每件坏事上,都要立刻证明自己没错。

他也会在我面前说妈妈的坏话:

“你记住,是你妈不要你了,所以她以后再找上门来,你也别要她。”

其实我很想和爸爸争辩。

我想说当初因为我是女孩,你和奶奶给了妈妈多少脸色看,你还试图逼着妈妈把我送人,再生一个弟弟。

我想说这些年来都是妈妈在工作养家,然而当爸爸作为一个成功教育家名满天下时,我妈始终默默地待在阴影里。

我想说,我们这个家四分五裂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你。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甚至点点头,乖巧地说:“知道了。”

然后说声“我要练琴了”,关上了房门。

我已经不再和爸爸发生任何争吵了。

没有用,也没有意义,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场不会赢的战争,我任何的语言都不可能让他直面自己的错误,于是我选择沉默,不让自己徒增损耗。

唯一值得爸爸庆幸的是,我比赛频频拿奖之后,已经有了不菲的收入,于是,爸爸即使和妈妈离了婚,我们家依然有经济来源。

甚至有综艺导演联系我,请我去上节目。爸爸立刻询问他可不可以跟着一起,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感到很失落。

但我还是去了,并因此有了一批粉丝,他们叫我“钢琴女神”,在社交平台上为我应援。

我在学校的关系重新好了起来,有很多男孩给我发短信,也有人写纸质情书,和巧克力一起留在我的桌洞里。

这些男孩中,我只对一个学弟有过好感,原因很简单,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陆洵。

我问学弟:“你喜欢我什么?”

他很惊奇:“天呐,学姐你居然会问我这个问题,你这么优秀,谁会不喜欢你啊?”

我没有说话。

心头划过陆洵曾经对我说的那句话:“不是优秀才会被爱啊。”

这一刻,我无比地想念陆洵。

然而我已经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他了。

我拒绝了学弟,继续专心练琴。

然而,爸爸不知道从哪得知了学弟喜欢我的事。

我已经做好了预防措施,等着他发第二次疯,但这一次,他的表现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他再三向我确认了学弟的名字,然后搜索那个少见的姓氏,最后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果然!他就是那个名誉校董的儿子!”

看到我木然的神情,我爸怒其不争地拍拍我:“你知道那个校董是谁吗?上过胡润富豪榜的大佬!”

“你好好跟这个孩子联络着,知道吗?每次见面的时候记得打扮得漂亮点儿,说话要温柔,不要老拿冷脸对着人,男人都喜欢温柔的女人,尤其是他们这种家庭的找儿媳妇……”

我看着我爸的嘴在我面前一张一合,他说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太可笑了。

我曾经至少以为,我爸是想让我成才。

他虚荣,爱出风头,想要跟着沾光,但他也真的盼我好。

但这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不是的。

时间似乎回到那个夜晚,不到五岁的我窝在被子里,听着他在隔壁劝妈妈:“听我的,送到亲戚家,你现在难受归难受,以后能被儿子照顾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对的了。”

一切从来没有变过,他没有爱过我,他只是希望一件工具可以好用,一项投资可以为他带来收益,一个孩子可以让他的人生达到他自己达不到的高度。

所有的所有,不过都是为了成全他自己。

……

我爸主动去学校,热情地和学弟聊天。

他说:“淼淼其实也很喜欢你的,她就是脸皮薄,不爱说。”

他说:“校规说不能早恋?害,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叔叔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该干的都干过了。”

学弟把这些告诉了我,我去质问爸爸。

他拿着啤酒罐,斜着眼睛瞟我:“你懂什么?这种小崽子就是在学校里的时候才会喜欢你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赶紧抓住了,以后进入社会了,人家还看得上你?”

好在我爸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自己深思熟虑后,转变了想法:“也没关系,只要你在国际大赛上拿奖,再镀金包装一下,以后这样的机会应该还会有。”

我爸口中的国际大赛含金量极高,此前还从未有亚洲的女孩拿过第一,业界都认为我极有可能会打破这一纪录。

我爸很满意,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上。

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我自己的计划?”

他很不屑:“你能有个狗屁计划?”

我沉默。

我的人生,的确从来没有过自己的计划。

这一晚,我问自己,如果我有权选择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想做什么?

答案一片空白,我想不出来,这么多年下来,我的人生除了钢琴什么也没有,就算我有重新选择的权利,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选项。

不。

或许,是有一个答案的。

——我想杀死我爸,然后再杀死自己。

这个念头出现在我心里时,我吓呆了。

但我发现,这是唯一的答案。

如果我可以选择自己做什么,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

我意识到自己病得更重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靠吃药来维持情绪稳定,但现在,药物的作用似乎也开始渐渐变得微弱。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她在听完我的讲述后,沉重地对我说:“我对你的建议是……不要去参加国际大赛。”

其实我心中也有个模糊的声音,告诉我不要去参加国际大赛。

那是一颗重磅炸弹,也是一个可怕的催化剂,拿到第一后我势必会迈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毁灭的进度条也一定会由此加速。

但我不能不去。

我必须去国际大赛。

并不是因为我爸,也不是因为我自己。

而是因为我在选手名单上……

看见了陆洵。

多年未见陆洵,他的面容在我心中已渐渐模糊不清。然而,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随风飘扬的白衬衫,却如同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

如果一个人在漫长的黑暗中只见过一束光,又怎能让她忘记那束光的模样呢?

父亲也看到了选手名单,但他没有任何反应,时光流逝,他早已忘记了陆洵。甚至可能在当时,他从未真正想要了解那个男孩的名字。

他整理好行张,里面装满了新买的昂贵西装,陪我一起参加比赛——赛后会有采访,电视台会实时转播,他绝不会错过这样的辉煌时刻。

比赛前,我们住进了主办方安排的酒店。

父亲对这里充满了好奇,确认免费后,他立刻去享受泳池和烤肉的乐趣,而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在餐厅等待。

陆洵应该会来吃饭吧。

我即将见到他。

我即将见到陆洵了。

在那些漫长而绝望的日子里,我靠着这个名字入睡。

我在玻璃的反光中反复检查自己的外表,裙子是否平整,头发是否顺滑。

见面时我该说些什么?打招呼吗?说好久不见吗?会不会显得太生疏?我应该说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些问题,陆洵就出现了。

他从大厅的另一扇门走进来,长高了许多,白衬衫紧贴身体,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他的眉眼被映成了漂亮的金色。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依然是我记忆中的少年,温和、优雅、风度翩翩。

我激动地走上前,但下一秒,我愣住了。

陆洵牵着一个女孩。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拥有健康性感的身材和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像是美国华裔。她亲密地依偎在陆洵身边,显然是他的女朋友。

陆洵看到了我。

他微微愣了一下。

女孩也感受到了他的停顿,跟着他一起停下了脚步。

他们一起朝我望过来。

几秒钟后,陆洵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移开了目光,他拉着女孩,向旁边走去。

我站在原地,阳光包围着我,但我从未感到如此寒冷。

在原地呆立了片刻后,我鬼使神差地转身追了上去。

其实我所求不多。

我是为了他才来参赛的,我并不指望他仍然喜欢我,我只是想说几句话。

我想问问他耳朵的病情是否好转。

我想亲自道歉,说声对不起。

我最想说的,是一句谢谢。

谢谢你曾经照亮我的人生,你不知道对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放弃了,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坚持下来。

然而我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因为我听到了陆洵和他女朋友的对话。

女孩用英文问他:“那就是你们中国赛区的天才选手张淼淼吧?你认识她?”

陆洵不说话。

女孩有些吃醋:“哦,我想起来了,你们曾经是一个学校的对吧?你喜欢过她?”

陆洵终于开口了,他说:“没有。”

女孩不相信:“怎么可能?她那么漂亮又那么厉害。”

陆洵冷淡地说:“她的确很厉害,但是个怪物,在一个非常畸形的家庭长大。”

女孩不再吃醋了,她带着一种怜悯又高高在上的口吻,叹气道:“这样啊,也是。原生家庭有问题的人,学不会爱和被爱。”

她捏捏陆洵的手:“你说对吧?”

陆洵温柔地摸摸女孩的头:“嗯。”

女孩撅起嘴:“可我还是很不放心诶!她毕竟那么漂亮,又是钢琴天才。”

陆洵握紧女孩的手,哄道:“远观很漂亮,但你真的接触她就会明白了,没有人能忍受这种人的。”

我站在原地,听着我的审判词。大脑在机械地转动,我模糊地想起了,很多年前陆洵和我在漫天火烧云中聊天,他说:「感觉男孩会更像妈妈,女孩会更像爸爸。」我忘了当时我听到那句话的反应。但此刻我只觉得如坠冰窟。原来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怪陆洵这么评价我了,他应该是从我爸的所作所为里,窥见到了我的真面目吧?那他说的所有就都是对的。不会有人爱我的,不会有人能忍受我的。优秀、高雅的钢琴女神张淼淼只是一个外壳,外壳的内部,是和张雄伟一样黑暗黏稠的恶心液体在悄悄流动。

……陆洵和他的女朋友一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我。有一个瞬间,我感到陆洵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我转头跑掉了。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我回到酒店,看着躺在床上的张雄伟。他喝多了啤酒,鼾声如雷,肥胖的肚子一起一伏。我打量着他。我们真像啊。眼睛,鼻子,嘴巴,脸型。我说话的语气有时候会很像他。我的思考方式有时候也会很像他。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从未有过的绝望包裹了我。不会有希望了。我漫长的人生都不会再有希望。就算张雄伟有一天死了,他在我身上活着的那部分也会永远伴随着我。

只有永恒的结束能让我摆脱。我看向了果盘里的水果刀。手缓缓伸过去,我握住了水果刀的刀柄。杀了他。我在心里说。杀了他,再自杀。我靠近张雄伟,他毫无察觉,窗帘被风吹动,树叶沙沙,如同我命运的奏鸣。水果刀掉落在地,杀人的前奏曲骤然终止。我抱着头蹲下,浑身颤抖。不,这不是我要的报复。他在这时候死了,就是死在最幸福的时刻。吃饱喝足,有名有钱,女儿即将获得国际大赛第一名,人人都觉得他是教育有方的模范父亲。如此灿烂光辉的一生,我不要成全他。我将水果刀放回果盘,掀开琴盖,开始练琴。如水的琴声中,张雄伟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他大概在排练我得奖那天的台词。我微笑着,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灵活而有力地跃动。就这样吧,就让音乐渐渐升入高潮,就让我们一起迎来那个盛大的毁灭。

之后的日子很平静。我独来独往,去餐厅吃饭,回来练琴,不和任何人交朋友。但有一天,一个女孩坐到了我的对面。是陆洵的女朋友,她的名字叫简。简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向我道了歉,她说:「对不起,张,我们那天的谈话大概伤害到了你,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那一瞬间,我差点笑出来。我放下叉子,看着对面的简,她长着一张蜜罐里泡大的脸,一看就是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苦的女孩。她真善良,善良到不过是背后点评了别人几句,就会为此感到良心难安,应该是纠结了很多天,特意跑来向我道歉。我说:「你真的感到抱歉吗?」她重重地点头:「真的,我是因为察觉到陆洵曾经喜欢你所以才产生了嫉妒,其实我一直很崇拜你,我常常看你的表演视频。」我说:「那你帮我个忙吧。」「什么忙?」「带我去你家做客。」

最后的几天飞快地度过。很快,第二天就是国际大赛的日子。晚上,我少见地和我爸一起吃了顿饭。他对此并不感到高兴,抱怨我耽误了他的时间,他还在斟酌发言稿的开头是用中文说还是英文说,如果用英文,他还需要多背几遍。我沉默地看着他修改发言稿,良久,低声开了口:「爸爸。」他用心地拼写着「educate」这个单词,不耐烦地从鼻腔里发出声音:「嗯?」「你会觉得,自己欠我一个道歉吗?」「什么?」我爸猛地抬起头,望向我,鼻子里喷出两道热气。他要发飙了,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还是重复了一遍:「你会觉得,在我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你欠我一个道歉吗?」我爸一掌拍在桌子上,叉子和盘子被拍起来,又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发出的巨响让周围的外国人都往这边看。「我欠你一个道歉?我费这么大心血把你培养出来,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你觉得我需要跟你道歉?」我沉默地将最后一口食物塞进嘴里,起身离开。我爸没有追上来,也许是明天就要比赛的缘故,他不打算在今天跟我闹得太僵。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拉开抽屉,一把枪静静地放在里面。是我下午在简家做客时,从她爸爸的房间偷的。他们明天或许就会发现枪支失窃,但没关系,那时候,一切的一切应该都已经尘埃落定。

我的表演时间定在第二天上午九点。清晨六点半,我爸兴奋地起床,穿上西装,为自己打好领带。六点五十,他来我的房间敲门,提醒我起床。然而我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七点整,我到达了相邻一条街区,提前观察好了地形。从这里去比赛的演出礼堂只需要走路十五分钟,从礼堂大门进入后台,还需要三分钟。七点十分,我走进了便利店,冬季的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起,街道上空空荡荡,店里只有一个店员在打瞌睡,我买了瓶热果汁。

七点二十分,我喝完了热果汁,插着兜在街头游荡,摩挲着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枪,我在军训时学过它的用法,在简家做客时,又以闲聊的语气向她的父亲确认过。七点四十分,我爸在疯狂地找我,他不断地给我的手机打电话,我关掉了手机。八点,我再次走进那家便利店,店员大概是换过一班岗,现在坐在收银机后面的是个胖胖的中国女孩。她一见到我就夸奖:「你的妆好漂亮,等下要出席什么重要的仪式吗?」还有时间,我在她对面坐下:「嗯,等会儿要去参加钢琴比赛。」她露出羡慕的神情:「真好,你一定很优秀,又这么漂亮,不像我,每天要打好几份工,没有申到什么好学校,长得也不好看。」我沉默了一瞬。

「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现在那个人已经离开我了,但那句话我始终记得。」我轻声道,「他说——不是优秀才会被爱的。」女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喃喃道:「我爸爸妈妈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啊,多么幸福的小孩。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眼墙上的钟。八点半了。时间到了。抬起手,我将枪从外套里掏了出来,指向女孩:「转过去,双手抱头。」女孩睁大了眼睛,恐惧得颤抖起来:「你……」

我平静地说:「按我说的做。」说完,我朝旁边的货架开了一枪。后坐力震得我的手腕发麻,枪声划破了冬季寂静的清晨,那一瞬,像是有什么东西撕开了我的心脏,从里面蛮横地破土而出。又是砰砰两枪,货架砸在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玻璃碎了,一地的碎片。收银女孩吓懵了,她转过身抱住头,不停地哆嗦:「钱、钱都在收银机里……」

她把我当成了抢劫犯。我也的确是要当抢劫犯。我在便利店里环视了一圈,最后拿起了一盒口香糖。拿着那盒口香糖离开的时候,收银女孩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鼓足勇气叫住了我:「我想起来了……你……你是不是那个钢琴天才少女……」我笑了笑,塞了颗口香糖到嘴里,然后把枪扔给了她。「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抢劫了一盒口香糖的我轻声说,「十五分钟后再报警。」八点四十,我朝礼堂的方向疾步走去。

零星几个路人从我身边经过,正在害怕地议论着什么,我猜他们听到了枪声。八点五十五,我赶到了礼堂。脱下外套,露出演出服,妆是早就画好的,我直奔后台。爸爸等在那里,他西装革履,口袋里塞着他打磨已久的发言稿,他一见我就冲了上来:「你去哪里了?」我没有回答他,时针在这一刻指向了九点整,主持人报出了我的名字,我从幕布后走出,坐到了钢琴前。

一片寂静,礼堂很大,穹顶高悬,无数观众与评委坐在台下,几十台高清摄像机围绕在舞台周围。据说先前的好几个选手都因太过紧张而掉了链子,发挥得远远不如平时。但我没有,我的心情空前平静。抬手,我的指尖重重地落在黑白琴键上。这是我的最后一曲,我的绝唱,我漫长人生的落幕之舞。第一个小节弹完,台下的评委脸色就变了,余光里,我看到站在后台的我爸跳了起来,似乎在大骂着什么。我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我弹的曲子和刚刚主持人报幕的曲目完全不一样。这支被誉为钢琴十大难曲的《钟》,根本不是我的参赛曲目,在之前的练习中我也表现得一直不够好,此刻突然改曲,在我爸看来,一定是把他多年的心血全都毁了。但我不在乎。

评委和观众都离我远去,寂静天地中只有我和这架钢琴,我熟悉它胜过熟悉我的身体,它给我光荣,它给我痛苦,我爱它也恨它,而这支曲子,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告别。一曲终了。台下寂静。我长舒一口气,起身谢幕。片刻后,台下掌声雷动。几乎完美的演绎。评委开始打分。当主持人报出分数时,我爸激动得冲上来台,他和我大力地拥抱:「我女儿……我女儿是第一!」毫无悬念的第一名,我本就是最后一个出场的选手,比前面的分数都高,而且是断层第一。我侧过头,看向我爸激动到变形的脸,他掏出发言稿,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果然,记者们围了上来,我爸享受地站在他们中央,背出发言稿的第一句:「I'm proud of my daughter, Li Miaomiao.」说完,他慈爱地看着我,这一幕很像好莱坞家庭电影的结尾,女儿实现了梦想,爸爸为此感到骄傲。

记者将话筒递到我的嘴边:「你有什么想对你爸爸说的吗?」在我爸无比期待的目光里,当着数万观众的面,我笑了,吐出冰冷的六个字:「他是个杀人犯。」我爸的脸色骤然变了。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因为下一瞬,礼堂的门被打开,警察从门口进入,他们来到我身边。我的笑容愈发灿烂。上天终于帮了我一次,所有的时间点,卡得都是那样的完美。全场震惊,记者们猎奇地将摄像头举起来对准我,也有很多人在询问我爸:「先生,您的女儿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会被警察带走?」「她说您是杀人犯,是什么意思?」我爸大张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不该是这样的。这明明是他人生中最光耀的时刻,这份发言他准备了很久很久。他会被采访,转播给国内的所有人,大家会传颂他的事迹,他会上电视,分享教育经验,被所有人羡慕。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爸爸,亲爱的爸爸。世界就是这么的残酷。因为我们血脉相连。所以你可以用培养我的方式成就你自己。而我只能用毁掉自己的方式来毁掉你。

我爸的世界,是从那一天开始坍塌的。我在夺冠当天被警察带走的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所有的新闻都在报道。我身上的每一个关键词都极其吸引眼球,组合起来更是让人咋舌。天才,罪犯。成功,失败。光荣,毁灭。我爸如愿以偿地出名了,以他没有想到的方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紧紧捆绑着我,所有书写我成就的地方必有他的大肆分享,所以我出了事,人们也无可避免地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再加上我被警察逮捕时还没有成年,属于板上钉钉的青少年,因此教育问题是不可回避的话题。一篇篇分析我爸的公众号爆款文章出现了,各个社交平台上,大 V 们撰写长文,说我爸和我之间的关系属于心理学中的「共生绞杀」。「共生绞杀,是指两个人的关系里只允许有一个人的意志和需求,另一人完全变成满足这个热闹需求的工具……」「纵观张雄伟的个人成长史,我们会发现他对自己的际遇非常不满,没有考上大学、多次被单位开除,他的心中怀揣着郁闷和不得志,而他唯一『逆袭』的机会,只有他的女儿张淼淼……」「而张淼淼做下的一切,是漫长压抑后的一次爆发,目的是彻底摧毁这个牢笼……」很快,更多的线索被扒了出来。

我们学校的校医出面作证,我在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已经患上了抑郁症。舆论立刻又炸了——很显然,这么多年,我的病情没有好转,只有恶化,其中作为我的监护人,张雄伟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不言而喻。十几年前的报纸被翻了出来,标题上的黑字在如今看来触目惊心——「六百个耳光造就的天才少女」。和十几年前的观点不同,现在的舆论早已转变,人们纷纷说:【天才生来就是天才,不是六百个耳光能打出来的。】【但六百个耳光,却足以摧毁一个普通孩子的一切。】我在监禁的状态中,同样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说,你爸爸是杀人犯?」「你觉得你爸爸杀死了你的人生,对吗?」「你恨他吗?」「如果能够重来,你会想要做个普通人吗?」我看着窗外的云。是日落了。我才十七岁。人生的高峰和低谷我便都已经经历过。最终,我没有回答他们任何人的问题。我累了,厌倦了。医生为我打入一针镇静剂,我将自己扔进枕头,陷入一个黑甜的睡眠。15第二年的秋天,我回国了。回国前,我去看了妈妈。她抱着和叔叔生的弟弟,在院落的草坪前哄他睡觉,我悄悄看了他们一会儿,留下了礼物,没有和她见面,直接离开了。妈妈已经有了新的人生。就让她和过去的一切都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诀别吧。除此之外,陆洵也试图联系过我。我看过媒体对他和简的采访,视频里,简哭了,她说她并不怪我偷了枪,她觉得我真的很可怜。而陆洵则在良久的沉默后,低声叹了口气,他说:【也许我本来能拉她一把的。】他们都是真正的好人。但我已经并不需要谁再拉我一把了。

……回国后,我去看了爸爸。

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人生彻底失去了希望,曾经希望衣锦还乡的老家,如今每个人都要么在骂他,要么在看他的笑话。他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寒冬里他借酒浇愁,在结了冰的马路上被车撞倒。我去看他时,他坐在轮椅上,脸深深地凹陷,一年之间老了二十岁。他在见到我的瞬间破口大骂。我在他面前蹲下来,看着这个孱弱的老人,这一瞬,我终于不害怕他了。这是我最后的报复,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爸,你瞧,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有过犯罪记录、长期依赖药物、没有生存本领,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快二十年的心血,就这么糟蹋了。」「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妈妈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和你在一起,然后把我生下来。」「不会再有人愿意跟你在一起的,我不会再来看你,以后你的人生就是困在这架轮椅上。对了,我跟前台的护士打了招呼,让她们多给你看电视,你会看到电视上是如何把我们的故事当成反例来讲,一遍又一遍。」……我从医院离开时,我爸在背后绝望地嚎叫,他知道我不会再回去了,我肯用毁掉自己前途的方式毁掉他,不是恨到极致,做不出这样的事。而他老了,一无所有,臭名在外,不会再有女人愿意跟他。最后的最后,我听到他喃喃地说:「我太苦了,当初就该把你送人,然后生个儿子的……」我没有回头。就让他生活在这样的悔恨中吧,这悔恨将折磨着他余生的几十年。……我以为的错了,并没有几十年。我离开的第三天,失去全部希望的我爸去了天台,做了我十几年前想做却最终没有做的事情。

我并不知道他的死讯。因为此时此刻,我也正站在教学楼的顶层。夕阳如血般照下来, 我知道, 这一次不会再有陆洵来救我。我的一条腿跨过了围栏, 楼还是这样的高, 风吹过来,一切空空荡荡。我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了。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毁掉我爸, 再毁掉我自己, 已经实现了。妈妈,陆洵, 这些曾在我生命中短暂温暖过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我, 去开启了他们崭新的人生。而我已经被由内而外地摧毁, 不想再去成为任何人的负累。我的另一条腿也跨过了围栏。……突然,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不要这样做。」我回头看着她,她大概只有五岁大, 梳着两个羊角辫,怯生生地看着我。「不要这样做。」她走过来,向我伸出手,「要活下去呀。」「你别过来!」我叫喊,天台的边缘很危险,我怕这个小女孩掉下去。然而她像是听不见一般,继续朝我走来:「要活下去……」我不想让她再靠近, 于是只好从围栏外又翻了回来。当我的双腿落在天台的地面上时,我看到小女孩露出了笑容。「这样才对。」她用清脆的童音说。我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爸爸妈妈呢?」她低下头,小小的脸上露出了伤感的表情:

「爸爸跟妈妈商量,想把我送人呢。」「我很难过, 不过我安慰自己说没关系。」「电视上说,人生是很长的, 就算爸爸妈妈不喜欢我, 等长大了,应该还会有别的人喜欢我吧?」「对啦,音乐老师就很喜欢我, 她教我弹钢琴,还说我是个天才!」我愣住了,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再侧过头去时,小女孩消失了, 我的身边空空荡荡, 只有温柔的风拂过。没有小女孩。我看到的,是五岁那年的我自己。我突然大哭起来。原来, 在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后,最后救我的,是我自己。我抬起头, 天际的云被夕阳的余晖染透,如同熔金般璀璨。很多年前,一个少年在漫天的火烧云中对我说:「人生除了钢琴,还有许多别的有意义的事。」「比如吃顿好吃的晚饭, 洗个热水澡,和喜欢的人去看电影,去后海滑冰,去看日落日出。」如今少年已经不属于我。但这漫天的火烧云, 仍然属于我。我走下了天台。我会去吃顿好吃的晚饭。我会去洗个热水澡。我会去看场电影。人生还很长,说不定,我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