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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胡德夫:写下生命之歌,“自己去一探虚实”

更新时间:2024-12-01 04:00  浏览量:12

2016年,胡德夫在武汉参加音乐节演出。(视觉中国 图)

胡德夫与赖声川是五十多年的老朋友,年轻时,他们常一起在台北的艾迪亚咖啡馆玩音乐。后来这些年,他们忙各自的事情,交集变少,但只要对方有事,一个电话随叫随到。也因此,接到赖声川的戏剧演出邀请时,胡德夫立即应允下来。但直到走进排练场,他还一脸茫然地问,“要我来干吗?桃花源,是不是?”

“他很懂我,他就是‘桃花源’,也是留白,更是《江/云·之/间》的那条河流。”赖声川说。在赖声川导演的戏剧作品《暗恋桃花源》中,江滨柳与云之凡这对眷侣因战乱被迫离别四十年,直至暮年才得以重逢。

这部戏首演约四十年后,2024年,讲述两人别离期间故事的作品《江/云·之/间》被搬上大陆舞台。在剧中,胡德夫自弹自唱,将空白的四十年时光和其中的台北往事娓娓道来。以胡德夫作为“留白”似乎再恰当不过:这位74岁的音乐创作者,见证了台湾社会历史变迁的点点滴滴,而他起伏跌宕的人生故事,同样印刻着时代的划痕。

胡德夫至今记得与音乐人李双泽的第一次相见。对方胸前挂着相机,走上台北一家咖啡厅二楼的旋转楼梯,对演出台上的他说,“听说你是卑南族的,要不要唱首卑南族的民歌来听听?”绞尽脑汁后,胡德夫唱起了卑南族语的《美丽的稻穗》。令他意外的是,唱完后,全场都起立鼓掌。

那时的胡德夫刚从台湾大学外文系辍学,父亲患病,为了赚取医疗费,他一天打三份工。在哥伦比亚驻台机构的咖啡厅当驻唱是他的第三份工作,由此认识了李双泽和杨弦——后来,作为“民歌运动三君子”,他们共同推动新民歌运动,启蒙了整个华语流行音乐。胡德夫从台湾大武山下一个“牛背上的孩子”,变身为“唱自己的歌”的民歌创作者。

“我们当时被认为是‘无病呻吟’的一代。我们心里对音乐有强烈的渴慕,想要唱出那个时代的声音,那个时代的人和事。”胡德夫说,“我们要唱我们这群年轻人,如何看待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看世世代代的苦楚,看筚路蓝缕四个字的意义。”

身为卑南族和排湾族后代的他,从未忘记来路。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胡德夫积极参加原住民运动,为原住民争取权益。他加入“关怀台湾雏妓”的社会活动中,为被卖到城市当雏妓的原住民女孩募捐;1984年海山煤矿发生爆炸后,他又赶到现场参与救援,看到周围阿美族同胞的尸体,他悲痛万分。当年年底,他创立了“原住民权利促进会”。

歌唱、运动,这两件事交织了他的前半生。其间,胡德夫曾因“美丽岛事件”被封杀以及参与社会运动而一度离开乐坛。所幸,多年后他又再度归来,依旧歌唱。

胡德夫曾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这一生过来,从11岁到现在,就是一首歌了,是生命中的一首歌”。如今,已逾古稀之年的他更想做的,是写下这首生命之歌,“自己去一探虚实,想要写出我所探出来的虚是什么,实是什么”。

随着年龄增长,唱起来比较从容

南方周末:在这部戏里,你好像作为一个活化石,是台湾一个非常重要的见证人,或者是戏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胡德夫:赖声川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们年轻时候是一起玩音乐的,我们是那个时代的。他有一直关注我的歌,我想他在写的时候也不只想到我,但是最后选择我,我觉得这个老朋友还蛮念旧的。我可以在里面唱、弹我们那个时代的事情,发生过的点点滴滴。虽然是片片段段地唱这些歌,逐戏而去,但是比完整的歌唱起来丰盛,因为故事在里面托出了这个歌。

南方周末:赖声川请你来这个戏是怎么表述的?给你的任务或者期望是什么?

胡德夫:他要我回去把剧本好好看看。我经纪人也很懂戏剧,跟我一起讨论到底要选哪个歌,要唱哪一段,哪一段放在哪里。然后由赖老师来当手术师,怎么手术、放在哪里比较好。因为故事是丰富的,故事的力量可以让歌强大,后来我知道歌也可以让故事连接得更顺畅、更传神,这是我在戏剧里面所感受到的。

南方周末:这部戏里的音乐和故事是完全一体的。《匆匆》这首歌是你的成名作,是台湾春晚上的一首歌?

胡德夫:是,尤其我参加这个剧,一直排练一直唱的时候,我觉得这首歌就是为了到这个年纪时唱的。写这个歌唱给大家听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那时候唱得有点不自在,(那么)年轻还训人家说“你要珍惜光阴,莫放松,你会后悔啊”,唱得不从容。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到头发变灰色、白色,眉毛都白的时候,唱起来就比较从容,这个歌就是我身体里面想要跟时下年轻人说的话。

南方周末:这种音乐元素是来自于山地民族的音乐记忆,还是西方歌谣的记忆?

胡德夫:应该都有,但是西方的居多。因为我是在初中之后才开始唱歌的,才比较大量地听那个时代的歌词,所以那个印象在。在这首歌之前,除了《牛背上的小孩》,我没有写过歌,不知道自己会写歌,也从来没有写谱的习惯。用我们族里的方式,就是一直咏叹一直咏叹,就唱出来,之后录下来,描出谱。

南方周末:戏里写到泰戈尔,泰戈尔和你的关系很深?

胡德夫:是,我读台湾大学外文系的时候就非常(喜欢),我们老师开了一个泰戈尔的课。我觉得泰戈尔诗里面的语境、他所思考的逻辑,很像我们故乡原住民老人家的思考,看到山川河流、看到鸟、看到这个世界在他前面走的时候,老人家用他们的语汇讲出来,简短又美丽。

泰戈尔用英文用得太好了,英国人都没有那样用英文,有点像排湾族的老人家。我们讲歌或者诗的韵律在转折的地方,排湾的老人家会讲那个转折,就是一个摔法,用我们的话来说是一个声音摔过去的样子。看那些鸟儿飞到我的窗前,点点头再飞走,世界像一个过客到我前面来,也点点头,又走开了。

南方周末:你哪首歌是根据泰戈尔的词写的?

胡德夫:《最最遥远的路》。他的诗打动了我,我去找同胞的故事。后来听说我本来不出山谷的同胞们都离开故乡,为了生活奔波,被套入台湾的经济体制里面,靠劳力去赚自己和孩子们的生活费。我在台北过了好几年之后,听到这样子的从家乡来的消息,而且报上也在讨论这样分散在台湾各地的同胞的问题。诗提醒我去看看他们。

南方周末:山地民族每个部族的歌都不一样吗?

胡德夫:每一个部落有自己的唱法、曲调,很特别。排湾族、卑南族是从祭奠出来的歌,阿美族是从生活里出来的欢乐的歌居多,非常丰盛。

以前我们都住在大武山上,从日据时代被慢慢迁下来,所以我们的诗、歌都是从上面流传下来的。我们祖先以前就是唱给天听的,不是唱歌给人听的。我们被精准地用口传的方式传承了自己的歌谣,没有谱、没有文字,把几千年前的歌传到我们这里,再传到孩子这一代。

2016年的台湾电影《赛德克·巴莱》讲述了1930年代,台湾原住民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事件。(资料图)

“我们是带着血管在漂流”

南方周末:部族的歌里是唱山川的更多,唱情歌的反而没有那么多?

胡德夫:用自己的语言去唱情歌,以前是没有的,不会唱。以前是对大自然莫名的赞叹,用最严谨的语汇来表达最深邃的赞美。还有一个比这更高的,是用虚词,所谓虚词就是我们祖先操练了几千年慢慢累积下来的几个声音,变成我们的音谱一样的。“呼嗨,呼嗨呦呀,天嗨呦哎”,这些音可以放在任何地方,而且可以贯穿整一首歌,它是太虚之词,是直接(通)天地的。

南方周末:你在创作中情歌也写得非常少,这是一个很必然的结果吗?

胡德夫:我想是很必然的结果,一方面是我作曲速度不快,所以作品不会很多。我思考要写什么东西的时候,它就在那个路上,没有办法偏到爱情上面去,跟我们族里面听到的歌也是一样的,情爱方面比较少。除了讲我暗恋的一首歌《枫叶》,我到现在想到那个,心里面会颤抖一下,觉得暗恋也是恋爱了。

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我高二了,毕业之后她还在听我唱歌,在哥伦比亚(咖啡厅)。一直有人在追求她。那时候我们同在一个教会团体里面,不能说话——我们合唱团就是这样。她知道我常常想要接近她,想在她旁边唱歌、说几句话。我常常会在某个下午在她经过的路上,看看书,看看日落,看看枫叶落下来,看她从叶子底下走过。她也知道。

我上大学以后,打篮球受伤,我爸爸又要到台北来做切片检查,我开始负担他的医疗费,一天要做三份工作,在哥伦比亚(咖啡厅)就是第三份工作。这时候她要跟她的未婚夫来看我,一起来听我唱歌。她的未婚夫跟我一个朋友很好,他们是同学。她未婚夫不知道我心中有这个事情,他们已经订婚了,但是我还是唱了《枫叶》给她听。

后来,我六十几岁住在台北边边一个小的山上,人口不多。我从五楼看到一辆车停在底下,有一个小姐出来,真的就是她,我就冲到五楼去把她叫住,我想她也是五十几岁了吧?车子开走了。我就像那个戏剧一样,在车子后面追,我知道那种情怀。

南方周末:你的书《时光洄游》《我们都是赶路人》里有很多故事,山地民族的经历有点难以想象,比如山地民族的女孩被拐到都市,被卖到妓院。

胡德夫:那时候台湾西部都是原住民,都是不同的族。清朝时候屯兵。兵一屯就屯到我们高山族的家里面,变成入赘,本来母系社会,变成汉人父系社会,慢慢同化掉,整个西部就变成汉人社会了。

荷兰、葡萄牙、日本都来到我们这个地方,殖民我们,让我们从最丰盛的山上搬下来,好管理,搬到那些贫瘠的地方,很多都是河边石头地,不堪生活的地方。以前大家都过得很丰足,不必出去外面,除了公务人出去读书。我就碰到那个时代,出去了,老人家要我出去外面读书。

南方周末:你当时出去也挺神奇的,东南西北几个部族,你是原住民东部的一个代表?

胡德夫:对,是那个学校的传统,每年有4个名额给原住民,教会指定会考,只取一名,我运气好,考上了。那时候蒋经国“十大建设”需要很多人力,我们的孩子们开始读书,也考上了。我的同胞也要出去,在没有职业训练的情况下直接投入劳动市场,所以最远的远洋就是我们的人在上面当渔工,最深的挖煤矿的地方是我们的人,在卡车上面当苦工的是我们的人,打造金碧辉煌的台湾的这些劳工都是我们的人。

当时没有同工同酬,这样的“十大建设”,我们也有功劳,但是我们被对待成五等、六等公民,分散在各地。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子,人家看不到我们。所以我就会找这个脉络,我是从哪里来,原来我是在哪里漂泊。

在那个时代,我几乎是和大家一起从山谷里像漂流木一样漂流出来。漂流木只是木头在漂流,我们是带着血管在漂流。那个时代因为经济腾飞,他们用闽南语说“钱都可以淹到你膝盖了”,他们居然可以用这个钱去买童工、拐骗少女,然后送到人肉市场。

当我知道这些小妹妹、小弟弟被这样子蹂躏的时候,我曾经用过像卑南族那样的组织,以年轻人那种胸怀,想要去战斗,把他们救出来,后来发现在那个时代里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就把它变成一种运动来做、来改善,不断地提醒这个社会怎么样尊重我们。

胡德夫,1950年11月10日出生,被称为“台湾民谣之父”。(东方IC 图)

每个时代都有他们想要讲的话

南方周末:你从音乐圈沉寂就是参与这些运动了,那些年代都在写歌吗?

胡德夫:那些年代碰到的歌特别多。我碰到阿美族,阿美族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跑到都市来了,整个桃园、台北、新竹都是阿美族。阿美族的歌也出来了,我到哪里都可以听到。晚上跟他们在一起会听到大量的歌,说苦,像是在苦中作乐,他们就是那样的乐观,在逆境里他们还是这样。之后写歌我也开始学他们的话,唱他们的歌,我也开始去听各族的歌。

南方周末:《太平洋的风》是什么年代写的?

胡德夫:这首歌是1998年、1999年开始酝酿的。那时候我身体不好,长很多骨刺,比较有机会回到台东家里,依靠我的妈妈。这时候她常常给我讲故事,讲我小时候怎么在新港出生的,我祖父怎么帮我剪脐带。她说你应该去看看你奶妈了。我有一个奶妈,一至三岁带着我,是阿美族的,跟我讲阿美族,唱阿美族歌。我那时候五十几岁,她说不去看她来不及了。

后来我拄着两根拐杖去找我的奶妈。她家里晒了很多被单,她靠洗被单过活,看到最后一张被单,站在后面的就是她。我用阿美族语叫她,她直接就叫出我的小名,就是我祖父给我取的新港(Shin-Ku)这个名字,它是阿美族一个小港口的名字。她说你长得像你爸爸。

我过去抱了她,差一点跌倒。她就扶着我,一直走到我出生的那个港口边,当然已经没有房子了。那时候夏天没有风吹来,非常热,她就拿着斗笠扇。我一把把斗笠抢下来给她扇的时候,太平洋的风吹来,哇,真舒服!她也感觉到了,她用阿美族的话大声地说,“哇,这个风把我的命都吹活了!”我一听这句话,一直记在脑海,想着回去我就要写这个歌,吹回生命的歌。

我是这样回去开始写《太平洋的风》,从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唤开始写。我叫新港,是祖父从卑南呼唤我的时候,呼唤出来的名字。《太平洋的风》里面当然是我第一个故乡,我还没有落地,太平洋的风来接我了,就是这样发展出来的。

我是战后的孩子,没有闻过战争的烟硝,但是我知道荷兰、日本、美国从我们这里经过,这个歌发展到最后,我会想到我们资源丰盛的太平洋被人家掠夺、欺凌。我就在歌里面写后来那两段,就是母亲的感觉是最深沉的。

南方周末:你最近在喜马拉雅讲民谣的音频课,有一课是讲的鲍勃·迪伦,他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

胡德夫:当然有影响。那时候在高中,我从我的音乐老师那里听到,我寒暑假都没有回去,住他家里,他拿很多胶片给我听,有鲍勃·迪伦的,有鲍勃·迪伦的老师。有很多是反战的歌,写得非常好,也有的写对环境的忧虑,生命的东西。鲍勃·迪伦在这方面是佼佼者,《答案在风里》(Blowin' In The Wind)写得太好了,打动了很多时代的人。

从初中这个老师就给我听很多东西,听很多黑人民歌。黑人怎么唱民歌,后来就变成蓝调,变成美国主流的音乐。那时候他们是奴隶,唱的是被压迫出来的声音,几乎都是生命的声音。我被启蒙的不只用嘴巴唱歌,还有对歌的理解。

南方周末:民谣的创作在音乐体系中是什么样的地位?

胡德夫:民谣其实就是以叙述(为)中心的,民谣是在讲、在说的一些歌,里面带了很大的故事性,大到有时候是一代的故事,小到街边屋檐下的一个小故事,这是其他歌很难替代的。每个民族都有它的歌谣,在叙述他们想要叙述的东西,每个时代也有他们想要讲的话,现在的年轻人也是。

南方周末: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新创作吗?

胡德夫:我想写自己的诗。我想我来自于那个传说,我经历了一个非常深厚的民族和时代,我要写下来,从没有歌到有歌,从深山一直到水泥的都市,辗转经过不同的河流,会唱歌的河流、短促的河流、安静的河流,看到一个都市的染缸。

(我想)自己去一探虚实,想要写出我所探出来的虚是什么,实是什么,或者是自己的人生过程。现在回头看,我觉得应该提笔写下来,路上的风景、擦肩而过的一些精彩的人物——他的图像、他的语词,哪怕是双眼相对过而已,他鼓舞了我什么,我想有很多要写的。我希望我能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样,能够把那样的风史风神写出来。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 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责编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