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最好的指挥家,来自中国
更新时间:2024-12-21 20:15 浏览量:2
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2024年2月6日因心力衰竭于东京家中去世,享年88岁。他曾担任波士顿交响乐团音乐总监与维也纳国立歌剧院首席指挥,被誉为“世界三大东方指挥家”之一。
相信不少人都对小泽征尔的中国情缘有所了解。他出生于沈阳,童年在北京生活。他曾在自传里说过,自己一半是日本人,一半是中国人。但要说起小泽征尔录制的所有唱片里,跟中国关系最密切的是哪张?恐怕能回答出来的人并不多。
小泽征尔与琵琶演奏家刘德海、钢琴家刘诗昆合作的这张唱片录制于1979年,曲目包含琵琶协奏曲《草原英雄小姐妹》、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和美国作曲家苏萨的《星条旗永不落》。这张唱片问世的背后,隐藏着中美外交史的一段重要故事。
1976年12月,时任波士顿交响乐团音乐总监的小泽征尔在寒风中抵达北京。重访儿时长大的地方是他长久以来的夙愿。他带着父亲的照片回到新开路胡同69号院的故居,登长城,逛定陵,吃涮羊肉,寻找童年的气息和味道。
小泽征尔与母亲、弟弟在北京故居合影
但除此之外,他心中还有一个更宏大的愿望:成为中美文化交流的使者,帮助中国音乐重回世界舞台。他访问了中央乐团(中国交响乐团前身),现场观看乐团排练。曲目《草原英雄小姐妹》和《刘胡兰》都是第一次为国外同行演出。小泽动情地说,“我是一个东方人,可是我搞的音乐都是西方音乐,我很惭愧。”
临别时,小泽承诺他要再回来,与中央乐团合作演出。
他没有食言。1978年6月,小泽指挥中央乐团在北京演出两场。他特意选定了包含中、西、日三国作品的曲目单,其中就包含前次访华听到的《草原英雄小姐妹》。
《草原》一曲是小泽首次指挥中国民乐协奏曲。按国际惯例,他可以看谱指挥,但他早上四点就起来背谱,排练中不断向《草原》的联合作曲兼琵琶演奏刘德海请教音符背后的含义。
刘德海回忆,首次排练当晚,小泽就从头到尾指挥了作品,完全不用停下来。乐队成员无不诧异,结束时大伙儿都忍不住站起来给他鼓掌。翌日晚上演出时,他更背谱演出。在空空如也的谱架上,摆放着他已故父亲和家人的合照。
这次访华演出不是终点,而是起点。1978年12月,中美正式建交。1979年1月,邓小平访美。卡特总统特意在肯尼迪中心举办文艺晚会。邓小平登台与表演的孩子们拥抱,并宣布波士顿交响乐团将于3月访华演出。
当时小泽征尔正因感冒在波士顿家中休息,在电视上看到这一新闻,既兴奋又自觉责任重大。1979年3月,他带着波士顿交响乐团再次回到中国,成为中美建交后首支到访的美国艺术团体。他们要先后在上海和北京举办四场音乐会,由中央乐团会和波士顿交响乐团联合演奏。
这次的曲目仍有与刘德海合作的《草原英雄小姐妹》,还增加了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和美国国家进行曲《星条旗永不落》(与美国国歌不是同一首)。
弹奏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是刘诗昆。这位出生于1939年的中国钢琴家曾在1956年获得李斯特钢琴大赛第三名,1958年获得第一届柴科夫斯基钢琴大赛第二名。然而文革期间他被关进监狱近6年,在审问折磨中手臂被打断,几次险些丧命。令人惊讶的是,在与小泽征尔的演出中,刘诗昆依然保持了年轻时的演奏水平。
刘诗昆
演出结束后,小泽征尔邀请刘诗昆和刘德海随团赴美,进行回访演出。在波士顿交响音乐厅,小泽、刘诗昆、刘德海和波士顿交响乐团一起,重演了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和《草原英雄小姐妹》。小泽实现了心愿,让中国音乐重回世界舞台。
在美国除现场演出之外,飞利浦公司还为他们特别录制了一张录音室唱片,也就是前文提到的那张。由于高水平的录音质量,这张唱片成为黑胶和CD发烧友的收藏珍品。
多年来,历史意义和录音水准成为此唱片的标签,但对其演奏水准的讨论却一直不多,这也让它淹没在小泽辉煌的唱片履历中。实际细听,唱片的演奏还是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
1979年北京首体演出现场
在三首收录的作品中,《星条旗永不落》带有明显的政治外交色彩,可算前菜或甜点。主菜则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和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
《草原》的原型故事发生在1964年,内蒙古的龙梅和玉荣两姐妹放牧时遭遇暴风雪,晕倒冻伤,均落下残疾。她们被报道为舍命保护生产队羊群的英雄。这一事迹此后被改编成动画电影、话剧、革命舞剧、连环画。1973年,吴祖强、王燕櫵和刘德海合作创作了琵琶协奏曲,这也是世界上第一首琵琶和管弦乐团的合奏作品。
小泽征尔在北京演出后与邓小平、宋庆龄合影
全曲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的两个音乐主题带有鲜明的内蒙长短调民歌特点。第二和第三部分分别是草原放牧和风雪夜行,管弦乐团的连续下行音阶伴奏描绘出暴风雪的险恶,琵琶独奏象征两姐妹坚韧不屈的生命力。第四和第五部分描述姐妹得救,雪过天晴。琵琶旋律如歌谣般生动鲜活,管弦乐团热情洋溢,内蒙民歌的悠远开阔特质重现。在乐团与琵琶渐趋高潮的合奏中,草原和祖国一望无垠的光明前景浮现眼前。
刘德海作为创作者和演奏家,无疑是演绎此曲的权威,他在唱片中的演奏也将琵琶的特点发挥到极致。尤其在第二部分的独奏华彩段落中,琵琶丰富多变的表情和起伏跌宕的戏剧性效果将两姐妹与暴风雪的搏斗呈现得惊心动魄。
然而更让人惊喜的还是小泽征尔和波士顿交响乐团。经过在中国的数次演出,他们对此曲已然熟悉,但作为西方乐团,能演绎出纯正的中国风味,依旧令人叹服。无论是第一部分的内蒙民歌调子,还是第四、五部分带有红色主旋律色彩的铺陈性抒情乐段,听起来都毫无隔阂感。最突出的要属第二和第三部分,低音弦乐、木管和定音鼓的阴郁沉厚先营造出暴风雪的猛烈肆虐,随后弦乐和长笛又将曲风转向悲凉抒情,映射两姐妹的绝望和坚持。
乐团与琵琶的配合也水乳交融。作为民乐器,琵琶与西洋乐器音色差别显著,小泽和波士顿交响乐团缺少长期与琵琶合奏的经验,却仍旧做到了从始至终音量平衡,保持琵琶的清晰可辨,并与琵琶一起烘托出动人感情。点睛之笔出现在第三部分,长笛以近似中国竹笛的音色与琵琶呼应,奏出忧郁绵长的旋律。在小泽的掌控下,中西乐器达成了浑然一体的合璧,共同凸显出中国民乐特有的长线条抒情质感。
小泽征尔演出现场
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是音乐史上承前启后的名作。它采用了套曲奏鸣曲式结构——曲中呈现出多个差异明显的音乐主题,在过程中以不同配器和编曲形式变奏,不断发展重现。
虽为三乐章作品,但第二乐章后半部分的谐谑曲段落实际可独立成章。这就让此协奏曲更接近交响曲,因谐谑曲乐章多见于交响,罕见于协奏曲。
这本是一首以戏剧性和抒情性著称的作品,这一特点也在小泽与钢琴大师齐默尔曼1988年合作的名版中有着鲜明体现。然而,小泽在与刘诗昆的演奏中却做出了反传统的处理。两版对比聆听,差异显著。
第一乐章,弦乐队奏出强势的开篇主题,其间穿插管乐短乐句,类似标点。随后钢琴进入,奏出辉煌壮丽的旋律。很快钢琴进入华彩段落,弹出又一全新主题。第一乐章前段就出现三个不同音乐主题,还将钢琴华彩安排在如此早的位置,李斯特在结构编排上的离经叛道一开始就显露无遗。
第一乐章中段,钢琴引导出又一新主题,极富抒情性。该主题随即分成三部分发展,分别由单簧管、小提琴和大提琴与钢琴呼应对奏。
齐默尔曼版,开篇主题的压迫侵略性尽显,钢琴进入时渲染辉煌的史诗感,华彩段落活泼跃动,抒情段落唯美浓郁,尤其单簧管、小提琴的凸显令抒情浓墨重彩。
刘诗昆版,钢琴进入时不显强势,不突出能量感,华彩段落更老成持重,抒情段落似乎不注重抒情,而更趋于沉思与冥想。单簧管、小提琴明显不如齐默尔曼版突出。
第二乐章前半段,开始的弦乐旋律衍生于第一乐章标点式的管乐短乐句,却从原有的尖锐转为柔化的抒情。弦乐队也很快奏出完整的抒情主题,随后钢琴将此主题发展变奏,奏出夜曲式的如歌旋律。
接着弦乐队以三次颤音引领出钢琴的三次变奏。结尾处长笛伴随钢琴,奏出舞曲般的新主题。在乐章结尾处引入新主题,又一次体现出李斯特对传统编排的叛逆。
齐默尔曼版,如歌夜曲式的钢琴抒情段落更浪漫,如青年诗人仰望星空的幻想。弦乐颤音引领的钢琴变奏段落则是张扬奔放,热情洋溢。
刘诗昆版,如歌夜曲的段落更沉郁,像年长智者对着弯月沉思。随后的颤音变奏段落不显张扬,甚至透出忧虑,步伐稳定到略显沉重。
第二乐章后半段转入谐谑曲,以三角铁为主导,这又是李斯特的一大叛逆。当时的古典音乐界视三角铁为上不得台面的低俗乐器,更别谈将三角铁作为引领乐章的核心。
谐谑曲开头的引子,三角铁的旋律依旧衍生于首乐章标点式的管乐短乐句,接着完整的谐谑主题分两部分呈现:先是由钢琴奏出,其间穿插三角铁的点缀,随后弦乐与钢琴形成彼此呼应。
在谐谑主题的变奏发展后,首乐章的开篇主题重现,钢琴也重奏全曲开篇时的辉煌旋律。双簧管接着奏出第二乐章结尾处的舞曲主题。上述三个主题交织变奏,在渐强中结束本乐章。
齐默尔曼版的谐谑曲段落,三角铁的铃音如跳跃的精灵,钢琴弹奏也更放得开,充满自由气息。轻松自如的幽默感贯穿始终。随后开篇主题的重现依旧如首乐章般壮丽,舞曲主题快速活泼,结尾的渐强段落排山倒海,气势如虹。
刘诗昆版中,小泽有意克制三角铁铃音的灵动感,刘的钢琴演奏也比齐默尔曼更拘谨稳重。因此谐谑曲听起来少了几分谐谑,多了亦步亦趋,试探前行的不定感。首乐章开篇主题重现的段落,刘版也不求辉煌,反而更趋于深沉。
第三乐章中,李斯特将此前出现的所有主题进行变奏处理,汇总重现。先是第二乐章的钢琴如歌夜曲,这次却是由管弦乐和三角铁配合奏出,速度更快,流水般的抒情调子变成昂扬活跃的进行曲。随后是谐谑曲主题和开篇主题的变奏。旧旋律时而重现,时而在变奏中显出新旋律。趋近尾声,钢琴和乐团合奏,全曲的开篇主题再次清晰重现,奔向最后的高潮。
齐默尔曼版的进行曲段落不显庄严,反而延续了前乐章的活跃幽默。钢琴如激情四溢、快速奔跑的少年,散发出充满活力、积极进取的能量感。在不断强化的戏剧起伏中,结尾高潮的情绪爆发喷薄而出,升腾燃烧,直击人心。
刘诗昆版的进行曲延续前乐章的沉稳持重,一步一个脚印。随后在谐谑曲和开篇主题的变奏中,刘和小泽都有意提速,但快速却并未导向激昂热烈,负重前行的严肃忧虑始终相伴。结尾高潮的爆发少了些耀目的光彩和蓬勃的力量,多了些心结释怀的解脱。
小泽征尔1979年登上离京飞机
总体来看,齐默尔曼版更像西方的史诗,飞扬奔腾,跌宕起伏,感情鲜明外放。刘诗昆版更偏东方式的内省哲思,平稳克制,沉厚凝重,感情内敛深邃。前者忠于李斯特对戏剧性和抒情性的强调,后者则是从东方视角出发的独特解读。小泽的音乐背景融东西文化于一体,这也是为什么他能配合两位风格迥异的钢琴家,准确把握住不同调性,呈现出各具特色的演绎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