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哈赫尔,最杰出的德语艺术歌曲演绎者 | 乐评
更新时间:2024-08-16 23:44 浏览量: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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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杨罕琚
男中音名家克里斯蒂安·格哈赫尔(Christian Gerhaher)是当代最杰出的德语艺术歌曲(lieder)演绎者,或许没有之一。在这位名歌手与搭档格罗尔德·胡贝尔(Gerold Huber)即将来华前,我有幸在7月的最后一天在萨尔茨堡音乐节上聆听了他们演绎相同曲目的舒曼歌曲独唱会。演出结束后,我和同去的好友一致认为,这是听多少遍都不嫌多的演绎,尤其是上半场那无比感人的《12首克纳歌曲》(作品35)。格哈赫尔与胡贝尔在此场演出中展现出的,是细致设计与全情投入相结合的独一份的卓绝,真不愧为当代顶尖的艺术歌曲演绎。
作为各自时代歌曲演唱的代表人物,格哈赫尔常被拿来与伟大的费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相比较,而他也确实曾向后者问艺多年。诚然,我们在格哈赫尔的歌声中听到许多费舍尔-迪斯考具备的宝贵品质,尤其是对诗歌文本与发音咬字之考究,但格哈赫尔绝不是“小费舍尔-迪斯考”,他在艺术风格与艺术追求上与费氏其实相去甚远。一方面,费氏的曲目之广、录音之多、年代之关键(依托于当年发达的唱片工业)使得其影响力与重要性几乎空前绝后,格哈赫尔则既不能也不愿像费氏那样洋洋洒洒地“大录特录”;另一方面,费氏的唱法相当依赖于其独一无二的声音条件,真正的好歌手不会生搬硬套,而是根据自己的条件与审美自成一格——所谓“学我者生”。正是因此,格哈赫尔得以凭其独到的艺术风格成为继费氏之后最为杰出的“Lieder”男中音。
而格哈赫尔对于舒曼歌曲的深入研究与推广或许正是他留给自己的时代最大的艺术遗产:相比他录制得相当谨慎的舒伯特,歌唱家花费了超过15年的时间录制了全部299首舒曼歌曲——完成这一项目本身便是了不起的成就,这也是包括费氏在内的诸多歌曲演唱大家未曾取得的成果。我曾听格哈赫尔表示,比起舒伯特,他对于舒曼更情有独钟。这也或许是为什么他为近期的演出不厌其烦地准备了几套舒曼歌曲专场,而本套曲目便是其中之一。
格哈赫尔与胡贝尔对这些歌曲的种种细节无比熟稔,且具备深入诗歌文本与音乐肌理二者的洞察力。如上文所述,格哈赫尔歌唱的一大特点便是其无比杰出,甚至可以说当代少有匹敌的咬字技巧:这不仅仅包括能清晰饱满地将每一个音节递送出来,更需要如同朗诵或戏剧表演般,根据内容调整吐字发音的轻重缓急等多重因素,生动而考究地表现不同曲情与文意中语音的变化。无论是表现如《心痛》(Herzleid,作品107之1)中郁结而难以自拔的痛苦,还是《新娘与白桦树》(Der Br utigam und die Birke,作品119之3)中诡异而癫狂的性格,又或是《天堂与人间》(Himmel und Erde,作品96之5)中蕴含着巨大张力的深情,抑或语言无法道尽的种种细腻思绪,往往皆依托于其千变万化的咬字发音,且始终与歌声中丰富的表情色彩丝丝入扣。格哈赫尔演唱出这些词句中发乎自然,却使人动容的效果,仿佛它们就应该这么念出。
如果说格哈赫尔对于文本内容的敏感与重视可以被认为是继承自以费舍尔-迪斯考为代表的歌曲传统,那么,在演唱的其他方面,格哈赫尔亦立足传统审美,展现出独到的个人特色。格哈赫尔的声线较费氏更细且亮,却不及其光滑醇厚。于是在用声上,格哈赫尔偏好以较高的发声位置塑造更为明亮的音色,愈发有别于美声或戏剧唱法那种宽厚的共鸣,同时以便进一步追求吐字的绝对清脆。
细节方面,格哈赫尔在色彩与表情的尺度上似乎更放开些,拓宽声音的表现范围,且并不介意在歌曲演唱中使用略显夸张,甚至“离经叛道”的发声方式,比如沙哑音或哭腔等戏剧化的发声,抑或挤压音、咽音与舌根音这样为传统审美忌讳的音色。但与许多滥用此类发声“洒狗血”的歌手不同,格哈赫尔使用得极为克制而贴切,只作为必要时的零星点缀。在格哈赫尔的演唱中,任何音色、力度或表情的变化,自始至终总是与文本有机地结合,以表现音乐与文本中极致的情感:当他以如此多变而愈发凄美,却始终自然的声音表现《12首克纳歌曲》最后三首无比哀伤的歌曲时,怎不使人惊憾于其技巧之炉火纯青?
格哈赫尔与胡贝尔演绎的《12首克纳歌曲》亦是我心目中本场的高光时刻。这部底色阴郁而情感跌宕的声乐套曲,被两位艺术家如此真诚细腻地呈现出来,充斥着精彩而频繁转调的美妙和声。格哈赫尔与胡贝尔使几乎每一乐句都拥有细微而密集的色彩、速度与力度变化,但始终恰如其分地维持着整体音乐结构的流畅发展,避免耽溺于细节之中;演绎的速度框架并不慢,但是细节处理之丰富令人沉陷其中。即使是演绎如《流浪》(Wanderung)这样简短的歌曲(尤其是强奏且难唱的末一节),也在表现其热情冲劲的同时,没有忽略其中可以玩味的别样色彩。而其他更为复杂深刻的歌曲之演绎自不必提。对于格哈赫尔与胡贝尔的演绎,探讨其技术层面的解读、设计似乎已不足道,至于如何唱进音乐里、唱进人心里,才是他们以及每一位杰出的音乐家尝试完成的艺术目标。或许正是由于上半场的《12首克纳歌曲》实在过于感人,这场格外硬核的音乐会下半场的小套曲组合显得像是一份“大加演”。格哈赫尔与胡贝尔依然以深思熟虑的设计与成竹在胸的技巧呈现了高完成度的演绎,表现出这些不同时期、不同题材的歌曲中迥异的音乐性格。
胡贝尔的精彩伴奏尤其值得一提。虽然在纯粹的技巧上或许不如一般的独奏家,但他无比懂得如何让钢琴以良好的呼吸与气口与歌手一起动人歌唱。而即使受限于技巧,致使在快速跑动中难免错音与触键粗糙,这位伴奏名家却能始终极其敏锐地将音乐细腻的和声变化交代得清清楚楚。当然,最重要的是,作为格哈赫尔长达数十载的惟一长期伙伴,他与格哈赫尔在每一处速度、力度、表情变化间都默契无间地协力齐心。正是在各个方面都达到相当的高度,两位艺术家演绎的每一处细节都体现出精心的思考与设计,并极具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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