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理论家赵宋光去世,享年93岁
更新时间:2024-08-19 01:35 浏览量:43
8月17日,音乐理论家、教育家,星海音乐学院原院长赵宋光在广州家中病逝,享年93岁。
赵宋光被称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在哲学、音乐美学、音乐教育学、传统音乐理论、民族音乐学、和声学、作曲理论等多个学科方向都有深厚造诣,提出诸多原创性理论思想。中国传统音乐学会在悼文中写道:“赵宋光先生辞世是中国音乐界的一大损失!他关于五度调式相生体系论理,以及民族化和声系统论理等,在中国音乐学领域影响巨大。他的一系列原创理论与研究方法影响与培养了几代中国音乐学界学人,他是中国传统音乐研究发展的启蒙者与奠基者,把自己的学术智慧无私地奉献给晚辈学者,帮助了几代学者的成长。赵宋光先生为人谦和、善良,他儒雅的学者风度和人格魅力令人难忘。”
本报曾于2021年刊发他的人物专访,今日重发,送别赵宋光老师。
90载春秋谱华光
——访赵宋光
原载于2021年12月29日《音乐周报》人物版
文 | 祁斌斌
1984年,一位学术才俊手执中央组织部的一纸调令,由中央音乐学院远赴广州音乐学院担任院长一职,这一年,他已过知天命之年。未曾想,他在南国羊城一干就是37年,将自己的后半生都奉献给了这座奋进的城市。这37年间,学院更名为“星海音乐学院”,培养了数以万计的音乐学子;这37年间,学院成为硕士学位授予单位,他也成为音乐社会学方向的首批硕士研究生导师。今年,他历经近一个世纪的岁月沧桑,终于迎来了人生90岁华诞。他就是星海音乐学院老院长赵宋光。
一位无障碍跨界的匠哲
提起赵宋光先生,熟悉他的人都会说,那可是一位奇才式的人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理哲艺融会贯通。紧接着还会再补上一句,他可是星海音乐学院的一大宝贝,一定要好好地爱护他、研究他!
赵宋光在哲学、教育学、自然科学、音乐美学、音乐教育、律学诸多领域著述丰盈,仅2003年出版的《赵宋光文集》中便收录了他七十余篇各大领域的学术文章。这又是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学者,从北大哲学系(1949年秋)到燕京大学音乐系(1951年秋)再到中央音乐学院理论作曲系(1952年夏),直至后来从事的一系列多学科研究,赵先生可谓做到了“无障碍跨界”。
对于赵先生的学术成就究竟有多大,似乎无人能盖其全貌。谢嘉幸教授在赵先生传记《耀世孤火》“序”中如此写道:“从律学研究到平均键键盘的发明,从和声学构建到‘立美’理论的创立,从儿童的数学教学的开发到治理黄河方案的提出……以至于很多人称他为‘怪才’、‘奇才’。”这一总结在十年前是较为全面而精准的,如今看来还可以再加上一项:“从内蒙民歌研究到中华乐派的创建”。这些成就,能够择其一而成之已属不易,更不要说将其合于一人之上。这让我联想到音乐史上的另一位名人——著名语言学家、作曲家赵元任,多个学科博士学位的获得者。很巧,他们二者都有学习哲学的经历。
赵宋光先生是如何做到“无障碍跨界”的?20年前我就当面向他请教过这个问题。那是2001年底赵先生70岁时,星海音乐学院第一次举办“赵宋光学术思想研讨会暨哲学、美学、音乐学学术前沿报告会”,正就读于音乐学系本科三年级的我与其他几位同学策划对赵先生做一个人物专访。我们准备了一个自认为十分重要且非常庞大的问题,就是如何将这么多学科领域的知识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知识体系?我们设想赵先生一定会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然而他却几乎不假思索、掷地有声地回答:“我是用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将它们联系起来的。”说罢,就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我,不再言它。这句铿锵有力但着实短促的话令我们几位同学都不知如何接应,我们面面相觑,最后采访只好不了了之。
如今再回想此事,那时我们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与赵先生讨论如此宏大的命题,实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而赵先生如此智慧的回答,对我而言几乎就是一次学术命门的“震慑”。这句话20年来在我的头脑中记忆犹新,也一直指引着我不断思索与探寻其中的深邃奥秘。
赵先生思想敏锐,语言精炼,几乎每说一句话大脑都在飞速运转,想要跟上他的节奏不仅需要高度的注意力,更要具备强大的知识储备。他的头脑中几乎只储存着学术问题,并且随时调动出来。他有一个“喜好”,就是经常会出其不意地抛出一个学术问题,专注地看着你,等待你即时的回答。一次学术活动结束后,我们陪同赵先生等待返程的专车,大家在闲聊时赵先生突然向我提出一个有关燕乐二十八调的问题,无奈我对这一知识领域确实研究甚少,只好如实回答。赵先生便不再说话了,而我也为自己的无知倍感汗颜。他的这种“喜好”恐怕很多人都领教过,这也驱使着我们始终认清自己的不足,保持一颗谦虚谨慎的心。
一位逻辑严谨的智者
赵先生是一位逻辑极其严谨,具有着“日耳曼民族理性的思维方式”的学者。他的性格中有顽强、倔强的一面,他用自己的思维方式诠释着一位智者的特质。
初次领教赵先生的睿智是在2000年3月至5月,那时赵先生为星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的近20名在读生开设了一门“理论律学方法概要”课程,这大概是赵先生最后一次正式站在讲台上系统授课了,我非常幸运地在学习队伍之列。课上,赵先生为我们讲解了“以‘基音泛音音列’为模型可建立的律学概念”和“真数对数的对应关系与双轨推算”两章共21节的内容。他亲自编写教材,授课时思维极其清晰,泛音列、音系网、跃迁算子、两仪原理、律学投影等概念轮番轰炸,大量的数学计算公式对音乐专业的学生来说着实不是一件易事。好在最后的考试内容是弹奏并唱出任意一个起始音的泛音列,这当然要求学生对泛音列的音程关系烂熟于心并能够做出迅速反应,但是相对于繁复的计算公式来说已经是格外轻松了。因此这门课程最后的成绩还是令人欣喜的。
严谨的理性思维是构成赵先生逻辑思维的重要一环,并且几乎贯穿于他生活的许多环节。大约从2004年起,年过七旬的赵先生双腿行走愈发吃力,他开始拄双拐走路,常年背一个有些磨损的深蓝色双肩包。书包看起来分量不轻,但他从不让别人帮忙拎包,不论是走路还是坐轮椅,他总是一个人背在肩上,或者坐下来放在自己的脚下,他说这样可以更好地掌握身体的平衡。每次过马路,他都会在绿灯闪亮的那一刹那,双目直视前方,背着双肩包,依靠拐杖发力,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人行道。那一刻,你会感受到赵先生并不是在行走,而是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和步数,正在以最短的距离和时长完成直线距离的物理移动。这样的行走一直持续了十余年,直至几年前坐轮椅,他才相对轻松一些,不再负重前行。
一位献身学术的学者
赵宋光与本文作者祁斌斌
赵先生在生活中十分节俭,一件浅褐色的毛背心穿了多年,一个普通的双肩包背了多年,吃面包时会把盘中的面包屑倒在手中再一扫而光。2003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赵先生的家中去拜访,那时他还住在星海音乐学院老校区的家属楼中。没想到他的家不仅没有院长级别的气派装饰,甚至可以说与经济最为发达的中国一线城市格格不入。略为发黄的白墙,深灰色的水泥地面,客厅中一台三角钢琴占据了“半壁江山”,琴盖上罗放着一些书,仿佛在告诉我,这是一个清贫的学者之家,而非一位声名远扬的院长之家。这次拜访深深地触动了我,它让我明白了一个立志从事学术研究的人应当追求什么,而可以忽略什么。
赵先生将其一生都奉献给了学术研究与教育,不论是改革开放前在北京任教,还是上世纪80年代起到广州执政,他从未离开学术阵地,也从未离开一线教学。
他在北京育民小学开设过“数学实验班”,不少学生日后考入清华大学,甚至成为麻省理工大学的数学系教授。他在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讲过和声课,学生有郭文景、叶小钢、张小夫、刘索拉等。他不计名利指导福建师大李玫的博士论文、中国音乐学院张天彤的硕士论文,现在她们均已成为律学领域和少数民族音乐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他的教育理念不拘一格、独辟蹊径,并且已经结出了累累硕果。但有些遗憾的是,有些教育模式无法复制,难以延续。
晚年的赵先生虽然很少教育人才了,但是学术生命依然得以延续。2014年,他将自己的藏书和手稿捐赠给星海音乐学院,学校为其建立了赵宋光手稿库,目前有图书近5000册,手稿资料等有八百余盒,其他资料还在陆续整理中。
2011年、2016年,星海音乐学院又先后在赵先生80岁、85岁之际举办了两次学术研讨会,每次都是高朋满座、济济一堂。特别是在85岁的研讨会上,音乐学者田青郑重建议学校应该成立专门的研究机构,将赵先生的思想深入地研究并传播开去。学校采纳了这一建议并迅速筹办。2017年11月15日,“赵宋光学术思想研究中心”在星海音乐学院正式挂牌成立,由毕业于武汉大学哲学系的王少明教授任研究中心主任。研究中心在2018年至2019年举办了多次“南亭雅集”,每年举办“春夏秋冬”4期学术讲座,邀请不同学科领域的专家学者与赵先生对话,赵先生不仅每场必到,并且一定会有火花的碰撞。
孜孜不倦、勤勉好学可谓是赵先生学术研究精神的写照。不仅仅是“南亭雅集”,2019年以前,学校但凡有重大的学术活动,赵先生一旦受邀就必定参加,甚至会主动要求参加。他的出席既让主讲嘉宾倍感荣幸,也会给大家带来一定的压力。2018年,星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举办“《黄河大合唱》创作80周年学术研讨会”,活动的前两天我给赵先生拨通电话,请他拨冗出席,他欣然应允。活动当天,他全程参加会议,依然专注地聆听或作记录。赵先生这种孜孜不倦的学习精神令后辈们钦佩不已,有他在场,大家都不敢懈怠,都会时刻以赵先生来审视自己。
如今,赵先生已90岁高龄,身体机能已自然老化,但是最能激发他的大脑皮层的却依然是音乐,是学术。今年6月,我去赵先生的家中看望他,赵先生行动已经比较迟缓,语言表达也不太清晰了。以往见面,与赵先生握手时他都能响亮地叫出我的名字,这仿佛也是他自我检验记忆力的一种方法。但是这次,当我自报家门时,他的大脑似乎还在搜索查找中。
赵先生的长子赵晓刚特意拿出上世纪60年代赵先生手绘的两张音系网图,铺在钢琴上,让我欣赏“文物”。那是在两块长约1.5米、宽约0.5米的米白色棉布上用黑色油漆一次性画制而成的“印刷品”。
图中共有6行字母,每行有11个椭圆形的圆圈,内含同名大小调的调名,再以横向五度、斜向三度的菱形方块展现调与调之间的关系,组合成一张音系网。图中线条笔直,粗细均匀,间隔均等,字母是十分标准的印刷体,整张图就像电脑绘制一般,很难想象是半个世纪前由人工在粗布上用油漆手绘的。可见赵先生做什么事情都是一丝不苟、严谨规范。
虽然赵先生的思维已大不如前,但是一说起音系网却思路清晰。他坐在钢琴前,指着图中的字母为我解释:“C大调与G大调、F大调都是纯五度关系,与上面的E大调、下面的降A大调是大三度关系……”如此解释了几分钟后,他便不说话了,静静地不知思索着什么,眼睛又慢慢地看向了电视……
今年12月3日,星海音乐学院第四次为赵先生举办“赵宋光学术研讨会”。会上,30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老中青年学者以线上视频的形式发言,星海音乐学院的学术报告厅坐满了来自广东省各地关心赵先生的学者和在校的师生,大家以线上+线下的方式齐聚一堂,再度庆祝赵先生的90岁华诞。与前三次会议不同的是,这一天赵先生未能亲临现场,而是在家中以视频的方式与大家见面。现在,赵先生已经很少出席活动了,他深居简出,平日里偶尔写点文字,如果有朋友或者学生来看望他,他一天都会十分期待。
赵先生以他顽强而极富价值的生命走过了90个春夏秋冬。这90年,他像是一叶学术之舟,装载着广博的知识在海洋中不断地探索;他又仿佛是一座灯塔,照亮了无数学人前行的方向;他更像一块磐石,为学术界奉献了毕生的智慧华光。相信在赵先生的心中,他最希望自己的思想之光照耀更多前行的学子,希望自己的学术之舟启迪更多学子的心智,这也是他“立美”思想的最佳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