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肖藏于抽屉深处的世界 | 乐评
更新时间:2025-01-23 19:34 浏览量:4
文 | 何弦
2025年是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逝世50周年。他曾在音乐创作中分裂出两重世界:一个在压力之下为迎合而作,另一个遵从内心却深藏于抽屉之中。1月16日,洪毅全执棒四川交响乐团,联袂小提琴家杨天娲,为蓉城观众献上一场震撼人心的音乐会——“肖斯塔科维奇的旋风”。当晚的两首作品,《a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与《c小调第四交响曲》便来自那个曾经被作曲家收藏在抽屉深处的世界。如今这抽屉早已被拉开,听众也得以聆赏老肖为那个时代写下的音乐注脚。
上半场的协奏曲中,杨天娲展现出世界级的水准。第一乐章“夜曲”那看似平静的音乐其实只是被压抑之后的浓稠暗涌,因此也对独奏家的控制力要求极高。第一次主题呈现中,杨天娲用几乎中提琴一般的暗哑音色奏出绵延不绝的主题,几近凝滞的旋律线条在她稳定的长弓下似乎无法再发出抒情式的颤音。洪毅全对这一乐章的处理也足够克制,独奏与乐队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再有“协奏曲”一词中最初的“竞争”之意。
在第二和第四两个快板乐章中,杨天娲仍然展现出精准的技术和强大的耐力,快速跑动、双音、把位切换、跳弓等技巧高密度轮番上阵,令人叹为观止。从一开始的压抑低语,到中段稳步累积的张力,再到最后毫不掩饰的爆发,杨天娲极好地展现出华彩段的结构。老肖在这里写下密集的重音记号,演奏家施以强力压弓,粗粝的音色仿佛让人看到因摩擦而燃烧起来的琴弦。杨天娲以铿锵的姿态重现了第二乐章的犹太主题,再以一串疯狂加速度的双音滑音将作品引向末乐章,这里也出现了当晚最特别的音乐体验。
老肖在华彩段与末乐章之间写下“attacca”,示意乐队紧接着以近乎疯狂的小提琴独奏开始演奏下一乐章,中间勿须休息。在绝大多数演出中,指挥都不会留给观众丝毫的喘息时间,而是选择让末乐章的第一声定音鼓在小提琴独奏结束的顷刻间闯入。但洪毅全却在小提琴以滑音冲向最高点之后让乐队暂停长达一秒半左右,然后再冲入末乐章。笔者很难判断这是否是有意为之的音乐处理,但这样特别的听觉体验可能会给不同的观众带来不同的感受:或许有人觉得华彩段中爆棚的张力在如此长的暂停中烟消云散,又或许有人觉得最高点上的暂停反而加剧了音乐的张力,让人更加屏息凝神,直到末乐章那喧闹又滑稽的音流喷涌而出才能松一口气。
《第四交响曲》在严酷环境下被老肖自己“撤回”,直至创作完成25年之后才得以首演,这段著名的过往对爱乐者来说不算陌生。这首作品在内地甚少上演,此前仅有一次国内乐团上演记录,或许是因为它同时要求极其庞大的编制、复杂的结构和包罗万象的内涵。在音乐会的下半场选择演出这首高难度作品堪称大胆,但川交的乐手们仍然在洪毅全的带领下为观众带来了超乎预期的高质量演出。乐手们在交响曲中的表现比上半场更为投入,指挥家手势精准利落,音乐处理收放自如,既敏锐地捕捉到各种细节,又能释放出作品中蕴含的巨大力量。
从引子尖锐刺耳的小二度叠置开始,乐谱上遍布着重音记号,乐队的进行残酷无情又无法阻挡,一开场便牢牢攥住观众。第一乐章中不管是怪诞讽刺的第一主题、阴森晦涩的第二主题、神秘诡异的第三主题、千变万化的插部等都得到了鲜明呈现。超高难度的赋格插部最为精彩,弦乐组的音乐家以十足的默契和清晰度次第加入,制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旋风效果,直至打击乐的进入,仿佛让人瞬间穿越到《第七交响曲》的“侵略插部”。在第二乐章有些阴森的华尔兹中,音乐得到短暂的喘息。明显受到马勒影响的第三乐章里,各种乐器独奏轮番登场,当晚的大管独奏尤其可圈可点,无论洋洋自得还是谐趣舞蹈的段落都有上佳表现。波尔卡、华尔兹、谐谑曲、加洛普等一系列性格各异的插段也让人觉得妙趣横生。
如何处理最高潮处的C大调众赞歌以及接下来幻灭般的c小调尾声是摆在诠释者面前最关键的问题之一,洪毅全和川交的演奏家们显然在这一点上获得了成功。两位定音鼓演奏者奋力奏出的固定音型既像舞台深处传来的隆隆雷声,又是清晰稳定的节奏推动力。
在激昂的众赞歌之后,音乐突然崩解为空洞的寂静。此刻,台上的所有乐器都化作幽暗之中的嗡嗡低鸣,只剩下钢片琴和小号的碎词残句,没有解脱,没有终点,所有事物都逐渐消散。这样的悲剧性结局是否为老肖在战战兢兢中为那个时代留下的评说呢?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音乐家们的精彩演绎,川交的管理者在这场音乐会的各个方面都下了些功夫。演出之前播放了简短的音乐会导赏,当晚节目单的曲目介绍也写得颇有水平。虽然文案有些长度,但回家之后细细阅读就会发现,作者不但文采斐然,还对两部复杂作品中的音乐细节做出了精准介绍。所有这些都让当晚音乐会的整体体验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蓉城的古典音乐生活,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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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周报》2025年